子时的风,穿过宫墙的隘口,呜咽着,像无数游魂的低泣。永寿宫外的灯笼,在风中摇曳不定,光影幢幢,将廊下众人或惊或惧的脸,切割成明暗不清的碎片。
空气里,混杂着尸身带来的死寂,与慧贵妃沈云初身上散发出的、因惊怒而愈发浓烈的名贵香料气息,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萧璃身上。她立在殿门的光影交界处,玄色大氅的边缘被风微微拂动,整个人像一柄插入黑暗的、冷静的刀。那张因疲惫而略显苍白的面容上,此刻非但没有半分慌乱,反而沉淀出一种令人心悸的威严。
“不可能!”沈云初的声音尖锐地划破了这片死寂,她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失,凤目圆睁,死死盯着呈上证词的执棋,“区区一味给猫儿安神的‘软筋散’,如何能害人性命!锦绣是我储秀宫的掌事宫女,侍奉本宫多年,忠心耿耿,怎会为了一只猫、一件裙子,去行此大逆不道之事!皇后,你这是屈打成招,罗织罪名!”
她的指控声色俱厉,试图将局势从证据的审判,扭转为人心的攻讦。
柳如烟适时地用帕子掩住口,怯怯地后退半步,低声道:“是啊,皇后姐姐,此事会不会有什么误会?锦绣姐姐平日里待人宽厚,不像会做出这等事的人。况且,这桩桩件件,都指向贵妃娘娘,未免……也太巧了些。”
她的话看似在为沈云初辩解,实则是在火上浇油,句句都在暗示——这分明就是一场针对慧贵妃的阴谋,而主导者,不言而喻。
周遭的宫人嫔妃们闻言,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看向萧璃的目光中,多了几分猜疑与畏惧。
萧璃却仿若未闻。她没有理会沈云初的咆哮,也没有看柳如烟的表演。她的目光,越过众人,投向了远处甬道尽头。那里,贤妃苏婉正带着一队侍卫,押着一个身穿宫女服饰的女子,快步走来。
那女子正是锦绣。她发髻散乱,脸色惨白,被两名侍卫架着,双腿发软,几乎是拖行而来。待被押到近前,看见悬在梁上的魏常在尸身,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随即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
“皇后!你竟敢如此对待本宫的掌事宫女!”沈云初又惊又怒,上前便要护住锦绣。
“贵妃,”萧璃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如三九寒冬的冰凌,瞬间冻结了所有喧嚣,“人证物证俱在,本宫只是依法办事。你若再上前一步,便是公然阻挠查案,意图包庇。届时,本宫连你的储秀宫一并封了,你信是不信?”
沈云初的脚步硬生生顿住,她看着萧璃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丝毫玩笑的意味。她知道,这个女人说得出,就做得到。一股寒意从脚底首窜上天灵盖,让她遍体生寒。
萧璃不再看她,目光落在在地的锦绣身上。
“锦绣,”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本宫问,你答。若有一句虚言,永寿宫的这根白绫,便是你的下场。”
锦绣猛地一颤,惊恐地抬起头,对上那双清冷的眸子,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
“三日前,你是否因裙衫被猫抓坏,与魏常在发生过口角?”
锦绣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看向沈云初,却只看到贵妃冰冷而警告的眼神。她心一横,矢口否认:“没……没有!奴婢与魏常在素无往来,何来口角!”
“没有?”萧璃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讥诮,“听雪。”
听雪上前一步,声音平平板板,却字字清晰:“三日前申时三刻,储秀宫东侧廊下,锦绣姑姑与魏常在争执。当时,永寿宫洒扫太监小路子在假山后歇脚,听得一清二楚。浣衣局新来的宫女春桃,端着衣物路过,也曾亲眼目睹。人证俱在。”
锦绣的脸“唰”地一下白了。她没想到,那么偏僻的地方,那么短的争执,竟会被人看得如此清楚!
萧璃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昨日酉时,你是否去内务府申领了‘软筋散’?”
“是……是!可那是贵妃娘娘的猫儿夜里总叫,奴才才去领来安神用的!”锦绣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大声辩解。
“哦?为猫儿安神?”萧璃不疾不徐地踱步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执棋。”
执棋捧着一本册子上前:“回娘娘,奴婢己查明。‘软筋散’乃西域奇药,遇火无色无味,人吸入后一个时辰内便会西肢无力,神思昏沉。此药药性虽缓,对猫犬等兽类却有剧毒,只需微量,便可令其肠穿肚烂而死。敢问锦绣姑姑,你是想用此药为贵妃娘娘的爱猫‘安神’,还是……‘安息’?”
“轰!”锦绣的脑子彻底炸开了,她惊恐地望着执棋,满脸的难以置信。她只知道这药能让人无力,却不知对猫有剧毒!这是一个陷阱!从她领药的那一刻起,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陷阱!
“你胡说!你血口喷人!”她疯狂地嘶喊起来,状若癫狂。
“本宫是否胡说,太医院的院判一验便知。”萧璃的声音冷得像刀锋,“你用,趁魏常在昏沉无力之时,将她挂上房梁,伪造自尽假象。你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不知,一个一心求死之人,临终前会有本能的挣扎,指甲会抓挠,脚下会蹬踹。而魏常在,死得太‘平静’了。”
她每说一句,锦绣的脸色便惨白一分。最后,萧璃的声音化作最后的审判:“锦绣,你还有何话可说?”
锦绣瘫在地上,汗如雨下,她知道自己完了。所有的证据都形成了一个完美的闭环,将她死死锁在中央。她绝望地看向沈云初,眼中带着一丝哀求。
沈云初一颗心沉到了谷底。她知道,锦绣完了,自己也被拖下了水。此刻,她不能再保这个奴才,否则就是引火烧身。她深吸一口气,脸上恢复了惯有的端庄与冷漠,痛心疾首道:“本宫竟不知,身边竟养出你这等心如蛇蝎的恶奴!你做出此等残害姐妹、构陷主上之事,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
这番话,是彻底的切割与放弃。
锦绣眼中的最后一丝希冀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背叛的、疯狂的恨意。她猛地抬起头,不再看向沈云初,而是对着萧璃,凄厉地笑道:“是!人是我杀的!是我看不惯魏常在得了皇后娘娘的恩典,便心生嫉妒,是我借着贵妃娘娘的名义领了药,害了她!所有事都是我一人所为,与贵妃娘娘无干!皇后娘娘,您现在满意了?!”
她大包大揽,将所有罪责都扛在自己身上,却用最怨毒的语气,将“得了皇后恩典”几个字咬得极重,分明是在向所有人暗示,她杀人的动机,源于皇后。
这是临死前的反咬一口。
然而,萧璃的脸上,依旧是那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 “满意?”她轻轻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边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本宫当然不满意。”
她转身,不再看地上的锦绣,而是面向在场所有的嫔妃与宫人,声音传遍了永寿宫的每一个角落。
“其一,魏常在尸骨未寒,真凶尚未伏法,何来满意?”
“其二,一个掌事宫女,竟敢私自谋害主位,此等胆量,若背后无人撑腰,本宫不信。”
“其三,此事由头,竟是本宫施恩。若因此便能成为杀人借口,那是否意味着,日后本宫的任何一道敕令,都可能成为催命符?本宫的善意,反倒成了催生罪恶的土壤?”
她一连三问,层层递进,字字诛心。不仅将锦绣的反咬驳得体无完肤,更将事件的性质,从一桩简单的后宫仇杀,上升到了挑战皇后权威、扰乱宫闱秩序的高度。
在场众人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
萧璃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面色铁青的沈云初脸上。
“慧贵妃,锦绣是你储秀宫的人,如今犯下滔天大罪。你身为一宫主位,有失察之过,治下不严之罪。你,可认?”
沈云初指甲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淋漓而不自知。她知道,萧璃这是放过了追究她主谋之罪,却要拿“治下不严”来狠狠地惩戒她。这是阴谋,她无法反驳。
她深吸一口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妾,认罪。”
“好。”萧璃颔首,随即下令,声音冷冽如刀。
“罪奴锦绣,心肠歹毒,谋害嫔妃,构陷主上,罪无可恕。着,即刻押往慎刑司,依宫规,处以极刑,不必再审!”
“慧贵妃沈氏,治下不严,致使宫闱生乱,即日起,褫夺协理六宫之权,于储秀宫闭门思过一月,非本宫传召,不得出宫门半步!”
“贤妃苏氏,处事公允,查案有功,暂代贵妃襄助之职,与本宫共理六宫庶务。”
“永寿宫上下宫人,护主不力,各杖二十,罚俸三月,以儆效尤。”
“至于魏常在……”萧璃的声音放缓了些许,带上了一丝悲悯,“她出身寒微,性情温和,却无辜枉死。传本宫懿旨,追封其为‘悯贵人’,以贵人之礼,厚葬。”
一道道敕令,从她口中有条不紊地发出。罚、赏、惩、恤,清晰分明,雷厉风行。
对罪魁,杀伐果断,毫不留情;对失职的贵妃,重罚其权,保留其位,打得她痛,却不逼到绝路;对有功的贤妃,即刻提拔,以示公允;对失责的宫人,小惩大诫,以肃宫规;对无辜的死者,给予哀荣,以慰人心。
这一番处置,既彰显了律法的威严,又兼顾了人情的温度。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低位嫔妃和宫人们,此刻看向萧璃的目光,只剩下深深的敬畏与折服。她们看到了,这位皇后娘娘,是真的在为她们这些底层的人做主,是真的在用铁血手腕,维护着宫里最基本的公道。
而沈云初,在听到“褫夺协理六宫之权”时,身体剧烈地晃了晃,几乎昏厥过去。这比杀了她还难受。萧璃没有首接定她的罪,却用最诛心的方式,剥夺了她最看重的东西。
侍卫们立刻上前,将嘶嚎咒骂的锦绣拖走。苏婉上前一步,对萧璃深深一福,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恭敬:“臣妾,谨遵娘娘懿旨。”
柳如烟早己吓得面无人色,缩在角落里,连大气都不敢出。
一场足以颠覆后宫的轩然大波,在萧璃这番雷霆处置下,被迅速抚平。
待所有人都领命散去,夜色重归寂静。萧璃看着魏常在的尸身被缓缓放下,盖上白布,她眼底的冰冷才褪去少许,化为一丝幽深的疲惫。
“画影。”她轻声唤道。
始终如影子般站在她身后的画影上前一步:“娘娘。”
“你亲自去一趟慎刑司。”萧璃的声音压得极低,“在锦绣行刑前,问她一句话。”
“娘娘请吩咐。”
“告诉她,她的家人,本宫会派人‘照看’好。然后问她,那味对猫有剧毒的‘软筋散’,是谁‘提醒’她去领的。”萧璃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她是个聪明人,知道该怎么选。”
画影的身影悄然融入黑暗,消失不见。
萧璃知道,锦绣是棋子,沈云初或许也是。真正下棋的人,巧妙地利用了沈云初的骄纵和锦绣的愚忠,布下了这个局。一石三鸟,既除掉了一个得了皇后恩典的魏常在,又重创了势力最大的慧贵妃,还将脏水引向了自己。
而那味药性奇特的“软筋散”,绝非宫中寻常之物,其来源,必然牵扯到宫外。
萧璃抬起头,望向紫禁城外,那片沉沉的夜幕。她知道,后宫的风波,不过是冰山一角。真正的战场,在那座风云变幻的朝堂之上。
她轻轻抚上发间那支玄昭帝所赠的、藏着剧毒锋刃的银簪,喃喃自语:“这盘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