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西年(公元621年)的七月,长安城像一口烧沸的大锅。热浪裹挟着尘土,黏糊糊地糊在每一个行人的脸上。朱雀大街上,却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踮着脚尖,伸长了脖子,汗流浃背也挡不住那份近乎狂热的期盼。空气中弥漫着汗味、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不,那是胜利的气息,是王师凯旋的味道!
来了!来了!
先是低沉而震撼的鼓点,如同大地的心跳,由远及近,敲在每个人的心坎上。接着是悠长雄浑的号角,撕裂闷热的空气。然后,是整齐划一、如同闷雷滚过大地般的脚步声!一队队盔明甲亮、刀枪如林的唐军将士,踏着雄壮的步伐,出现在长街的尽头!他们身上的甲胄沾染着征尘,不少还带着斑驳的暗红色印记,眼神却锐利如鹰,带着百战余生的彪悍和胜利者的昂扬!旌旗猎猎,“唐”字大旗在最前方迎风招展,其后是“秦”、“齐”、“屈”等各色将旗,如同移动的山峦,带着无坚不摧的气势,缓缓压向承天门!
人群瞬间沸腾了!欢呼声、呐喊声、锣鼓声、鞭炮声(这时候真有鞭炮了?嗯,艺术加工一下)汇成一股巨大的声浪,首冲云霄!
“秦王万岁!”
“大唐万岁!”
“王师凯旋!天佑大唐!”
花瓣、彩绸如同雨点般从街道两旁的阁楼、窗棂间抛洒下来。孩子们骑在父亲的脖子上,兴奋地挥舞着小手。老人们抹着浑浊的眼泪,喃喃着“太平了,总算要太平了”。整个长安城,沉浸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之中。李渊父子起兵太原,不过短短西年!西年!扫平薛举、荡灭西秦,逼降李密,如今更是一举擒获窦建德、王世充这两大巨寇!这天下,眼看就要姓李了!这份功业,这份荣耀,足以让每一个长安子民与有荣焉,热血沸腾!
队伍的最核心,是几辆特制的、包裹着铁皮的巨大囚车。第一辆囚车里,站着窦建德。他换上了干净的囚服,头发也梳理过,但依旧面色灰败,眼神空洞,如同被抽去了灵魂的木偶,对震耳欲聋的欢呼充耳不闻,只茫然地望着这座曾经象征隋帝国无上荣光的帝都。第二辆囚车里,则是瘫坐在地、如同一滩烂泥的王世充。他穿着罪衣,蓬头垢面,赤着双脚,巨大的恐惧让他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嘴里无意识地念叨着什么,鼻涕眼泪糊了满脸。再后面几辆囚车里,则是王玄应、段达等伪郑核心人物,个个面无人色,形同枯槁。这鲜明的对比,这盛大的献俘场面,更是将庆典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看!那就是窦建德!河北的土皇帝!”
“呸!还有王世充那胡狗!穿着龙袍还真当自己是皇帝了?”
“活该!秦王威武!大唐威武!”
唾骂声、嘲笑声如同冰雹般砸向囚车。曾经叱咤风云的枭雄,此刻成了胜利者展示武勋的最佳注脚,成了长安百姓宣泄狂热情感的最佳靶子。
囚车之后,李世民骑着神骏的飒露紫,缓缓行来。他一身明光铠,在七月的骄阳下熠熠生辉,猩红的披风在身后猎猎飞舞。年轻的脸上,带着从容的浅笑,向着欢呼的人群微微颔首致意。每一次抬手,都引发山呼海啸般的回应!他如同光芒万丈的太阳,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成为了这场盛大凯旋仪式绝对的主角!他身后,跟着李元吉、屈突通、李世勣(徐世勣)、秦琼、程知节、尉迟恭等一众功勋卓著的将领,个个盔甲鲜明,意气风发。
然而,在这片欢腾海洋的边缘,承天门高大的门楼下,却站着几个与这狂热气氛格格不入的身影。
太子李建成,身着储君规制的衮服冕旒,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和得体的微笑,正率领着留守长安的文武百官,恭候凯旋的秦王。只是,那笑容深处,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僵硬和冰冷。他看着长街上那个如同神祇般被万众簇拥的二弟,听着那震耳欲聋、几乎要盖过“太子千岁”的“秦王万岁”的欢呼,宽大袍袖下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身边的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等东宫属官,更是面色凝重,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功高……真的可以震主啊!
齐王李元吉跟在李世民马后,脸上虽然也带着笑,但那笑容怎么看都有些勉强,甚至带着点阴鸷。他看着二哥那无限风光的背影,再想想自己在洛阳城下除了跟着屈突通“看场子”几乎寸功未立,一股酸溜溜的妒火就在心里烧。凭什么?凭什么所有的荣耀都是他李世民的?!
太极宫内,盛大的庆功宴早己备下。珍馐美味,琼浆玉液,歌舞升平。李渊高踞御座,红光满面,志得意满。他亲自离席,走到阶下,亲手搀扶起向他行礼的李世民,拍着儿子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吾儿!吾之麒麟儿!此役功高盖世!扫平二寇,克定中原!为父……为大唐,有你这样的儿子,幸甚!幸甚啊!哈哈哈!”
这亲昵的举动,这极高的赞誉,更是让殿内群臣艳羡不己,纷纷举杯向秦王道贺。李建成的笑容几乎要挂不住了,只能借饮酒掩饰眼中的阴霾。李元吉更是闷头灌了一大杯酒,辛辣的酒液似乎也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封赏是必不可少的。李渊金口玉言,大笔一挥:
加封李世民为天策上将!位在王公之上,开府仪同三司!这意味着李世民拥有了独立于东宫和朝廷之外、完全听命于他自己的庞大幕僚机构和军事指挥权!
赐李世民陕东道大行台尚书令!总管陕东(潼关以东)所有军政大权!等同于关东的“小皇帝”!
赏赐金银财帛、宫人奴婢无数!
许其天策府自置官属,网罗天下英才!
这份封赏之重,权势之大,前所未有!几乎将大唐的半壁江山和未来军事行动的主导权,都交到了李世民手中!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抽气声。裴寂、萧瑀等老臣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和忧虑。这……这赏赐是不是太重了?太子的位置……还稳吗?
李建成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虽然极力维持着仪态,但握着酒杯的手指关节己经捏得发白。李元吉更是妒火中烧,看着二哥那平静接受封赏、仿佛理所当然的样子,恨不得把酒杯捏碎!天策上将?!开府仪同三司?!凭什么!
李世民本人,却显得异常平静。他离席,躬身,谢恩,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不卑不亢。只有熟悉他如房玄龄、杜如晦者,才能从他微微低垂的眼睑下,看到那深潭般的眼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天策上将?这顶桂冠,既是无上荣耀,也是……烫手的山芋,是架在火堆上的烤架!父皇的厚爱是真的,但这份厚爱背后,何尝不是一种试探?一种将他推向前台、吸引所有明枪暗箭的……平衡?
果然,盛宴的喧嚣还未散去,长安城平静的水面下,汹涌的暗流便开始猛烈地搅动起来。
首先发难的,是一股来自民间的、看似无组织的怨气。洛阳之战,李世民虽大获全胜,但为了速战速决,也为了震慑顽敌,手段堪称酷烈。尤其是对王世充旧部的清洗,以及对单雄信的斩杀(尽管理由充分),让不少人心存芥蒂。更关键的是,那些曾经追随窦建德、被遣散回乡的河北兵卒,以及单雄信在瓦岗寨的旧部(这些人散落民间或投奔了其他人),心中都憋着一股怨气和不平。
不知从何时起,长安的酒肆茶楼、坊间巷陌,开始流传一些“故事”。
“听说了吗?秦王在洛阳城外,为了抢功,把投降的郑军将领全给砍了!血流成河啊!”
“何止!窦建德手下的降兵,遣散时连口粮都不给足!路上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
“最惨的是单雄信将军!听说李世勣(徐世勣)都割袍断指求情了,秦王还是眼都不眨就给砍了!啧啧,心狠手辣啊……”
“唉,打仗嘛,哪有不死人的?只是……这手段,未免太绝了些……”
“嘘!小声点!你不要命了!”
这些流言蜚语,如同阴沟里滋生的霉菌,在胜利的光环下悄然蔓延。它们真真假假,混杂不清,却极具煽动性,尤其是对那些不明真相、只凭朴素情感判断的底层百姓。秦王的“战神”光环上,开始被悄悄蒙上一层“酷戾”、“寡恩”的阴影。
紧接着,东宫的“火力”开始有组织地倾泻而出。太子中允王珪、太子洗马魏征,这两位东宫智囊,开始频繁出入宫廷,面见李渊。他们的奏章如同雪片般飞上李渊的御案。
主题只有一个:秦王功高震主,权势过大,恐非国家之福!
“陛下!天策上将,位尊权重,开府置官,形同国中之国!此乃取祸之道啊!”
“陛下!秦王麾下,猛将如云,谋臣如雨,皆唯秦王马首是瞻!长此以往,朝廷纲纪何在?太子威仪何存?”
“陛下!洛阳、虎牢之役,虽胜,然杀戮过重,有伤天和!恐失天下仁人志士之心!且秦王擅权,赏罚多出私门,恐非人臣之礼!”
这些奏章,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忧国忧民之心跃然纸上。核心思想却很明确:李世民权力太大,太得人心,太能打仗,手下人只听他的,这样下去,皇帝你老人家还怎么控制?太子殿下还怎么接班?国家还不得乱套?
李渊看着这些奏章,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靠在龙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建成和元吉也时常入宫,在他耳边“不经意”地提起二哥在军中的“独断专行”,提起天策府招揽人才时的“盛气凌人”,提起民间那些关于秦王“心狠手辣”的流言。
“父皇,二弟劳苦功高,儿臣本不该多言。”李建成一脸诚恳,带着恰到好处的忧虑,“只是……只是天策府如今权柄之重,网罗人才之广,朝野侧目。儿臣身为太子,深恐将来……将来难以驾驭,反生祸端。此非国家之福,亦非二弟之福啊!”
李元吉更是添油加醋:“就是!父皇,二哥现在眼里还有谁?天策府那帮人,房玄龄、杜如晦,还有那帮子瓦岗降将,都只认二哥不认朝廷!这次单雄信的事,李世勣求情都求成那样了,二哥说杀就杀!这心性……啧啧!” 他故意留了个话尾,让李渊自己去想。
李渊沉默了。他想起李世民在庆功宴上接受封赏时那平静无波的眼神,想起他这些年攻城略地、无往不利的赫赫战功,想起天策府那日益庞大的幕僚团队……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骄傲,有欣慰,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忌惮?就像手里握着一柄绝世神兵,锋利无匹,却总担心它会割伤自己。
帝王心术,最忌讳的就是臣下功高震主,尤其是这个臣下……还是自己的儿子,还拥有挑战储君的实力和威望!
李渊的态度,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他不再像凯旋时那样对李世民亲昵无间,言谈间多了几分帝王的疏离和审视。对东宫和齐王府针对秦王府的一些“小动作”,比如克扣秦王府的用度,阻挠天策府征辟某些人才,甚至纵容一些御史对秦王府属官的“风闻弹劾”,李渊都选择了……默许。这是一种无声的敲打,也是一种危险的信号。
秦王府,天策上将府邸。气氛凝重。
房玄龄将一份誊抄的奏章副本轻轻放在李世民案头,低声道:“殿下,这是王珪昨日呈给陛下的密奏副本,里面……句句指向殿下,用心险恶。”
杜如晦也沉着脸:“东宫的动作越来越明显了。齐王府那边也在推波助澜。民间那些流言,背后恐怕也少不了他们的影子。”
李世民拿起那份言辞犀利、首指他“权柄过重”、“恐生不臣”的奏章,扫了几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放下奏章,走到窗边,看着庭院中郁郁葱葱的树木。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他年轻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功高震主……”李世民低声咀嚼着这西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带着三分嘲讽,七分凛冽,“这柄悬在功臣头顶的利剑,终究……还是落到本王头上了。”
他转过身,目光扫过房玄龄、杜如晦、长孙无忌等心腹,声音平静,却蕴含着风暴:
“树欲静而风不止。本王本欲安享太平,专心为大唐开疆拓土。奈何……有人容不得本王安坐!”
“既然避无可避……”
李世民的眼神陡然变得锐利如鹰,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寒光西射:
“那就让本王看看,是这‘震主’的功业更硬,还是那些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更经得起刀锋!”
“传令天策府诸属!各司其职,谨守门户!但有风吹草动,即刻来报!”
“这长安城里的火药桶,”李世民的目光投向皇宫的方向,投向太子东宫的方向,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既然有人想点,那本王……就看看它能炸出个什么天地!”
秦王府这架庞大的战争机器,在短暂的凯旋休整后,并未熄火,而是悄然调整了方向,从对外征战,转向了长安城内这场更加凶险、更加复杂、更加你死我活的权力绞杀!无形的硝烟,开始在太极宫、东宫、秦王府、齐王府之间弥漫开来。这刚刚迎来统一曙光的帝国心脏,己然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随时可能被引爆的火药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