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香阁内,血腥与茶香混合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江景翊温热的臂膀将沈昭宁牢牢护在身侧,目光如利刃刮过在地、面色如土的周德海。
周围的空气像是凝固的冰,沉重而压抑。
铺子里外,挤满了被惊变引来的路人。
惊愕、探询、怜悯的目光如芒在背。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被江景翊紧紧护着的沈昭宁,微微动了一下。
她长长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轻轻地、颤抖地抬了起来。
那双先前还盈满惊惧的秋水明眸,此刻虽然还残留着受惊后的蒙蒙水汽,却奇异地带上了些许安定人心的力量。
她轻轻地、几乎是微不可察地吸了口气。
然后,她从江景翊那染血的、散发着松墨清香的臂弯中,极其缓慢地抽身而出。
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虚弱感,又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端庄。
月光色的裙摆拂过微凉的地面,她朝着围在铺门口的人群迈了一小步。
这一步,瞬间将所有目光都吸附在了她身上。
阳光温柔地笼着她苍白却依旧清绝的侧脸,珍珠步摇的流苏在她鬓边微微晃动,闪烁着细碎而脆弱的光。
“诸位乡亲、夫人、公子……”
她的声音响起,清泠如初融的山泉,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和浓重的歉意,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她的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或惊愕、或担忧、或好奇的面孔。
“今日惊扰了诸位安宁,搅了大家的兴致,是我沈昭宁的不是。”她敛衽,对着门内外所有人,深深地福了一礼。
腰肢弯折的弧度优美而谦恭,流露出深刻的愧疚。
“是昭宁治家无方,约束不力,才致使铺中下人如此大胆放肆,惊扰邻里。”
她微微抬首,眼波盈盈地望向靠前排几位穿着体面的夫人小姐,声音更是软了几分,带着无尽的委屈与后怕:“累得几位夫人受惊,更是昭宁的罪过。”
那几位原本皱着眉的夫人小姐,对上她那双仿佛含着江南三春烟雨、又盛着秋日薄露的清澄眼眸。
看着她苍白中透着惊魂未定的美丽面容,心中那点被扰乱的微恼瞬间化作了同情和怜悯。
“沈小姐快别这么说……”
“不怪你,是这刁奴太过可恨!”
“小姐自己可曾吓坏了?”
几位心软的夫人忍不住出声安慰。
沈昭宁的眼圈似乎更红了些,长睫濡湿,她再次福身,动作轻柔得如同月下舒展的兰草:“多谢几位夫人体恤。”
她抬起脸,目光转向其他围观的街坊。
“也请诸位邻居叔伯婶娘见谅。今日铺中发生了这等事,惊险一场,也损了器物,实在无力再经营了。”
她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无奈,目光里含着真诚的歉意,缓缓拂过人群,尤其是那些常在铺子周围做些小买卖的邻人:
“昭宁需得即刻着手清理这……残局。只好先将铺门关闭,今日怕是要让特意前来光顾的街坊失望了。”
她语气真诚,带着明显的歉意和一丝作为“东家失责”的自责。
“待到处置妥当,昭宁必当备下薄礼,亲自登门向今日受惊的诸位夫人小姐,以及未能买成东西的街坊赔礼致歉。还望大家体谅则个。”
她的姿态放得足够低,话语足够真诚恳切。
一张玉脸写满了无奈与歉然,美得惊心又带着令人心疼的脆弱。
这样一位天仙似的弱质千金,刚刚经历了那样惊心动魄的危险,此刻还强撑着安抚邻里,谁还能忍心怪责?
“大小姐言重了!”
“是该好好查查这黑心掌柜!”
“沈小姐你处置吧,我们不打扰了!”
“大小姐保重身子要紧!”
“散了散了,让沈小姐清净会儿……”
围观的众人纷纷开口,不少人的目光在沈昭宁身上停留,充满了保护欲和义愤。
人群开始自发地、带着议论声逐渐散开。
那位豆腐铺的张婶还特意上前一步,粗粝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隔着门槛不放心地叮嘱:“大小姐啊,你可得小心身子,这种人就该送官去!”
沈昭宁看着她朴实的脸,微微颔首,唇角努力牵起一个安抚的浅笑:“多谢张婶儿,昭宁省得了。”
那笑容在晨光下晃得人心头发软。
最后几个原本还想看热闹的人,也在沈昭宁这含着感激和歉意的柔柔目光下,讪讪地离去了。
终于,铺门外的人声渐渐稀落。
青黛快步上前,在沈昭宁的眼神示意下,将沉重宽厚的门板一扇扇合上。
“嘎吱——”
“嘎吱——”
“嘎吱——!”
随着最后一道门的闭合,门轴摩擦发出刺耳悠长声响,如同垂死生物的喑哑叹息。
最后一缕温暖明亮的晨光被彻底隔绝在外!
凝香阁内,瞬间陷入一片浓稠如墨的昏暗!
只有柜台后的两盏油灯跳跃着豆大的昏黄火苗,在西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暗影,将人影拉长变形,如同憧憧鬼魅。
空气里残留的香粉气息混合着血腥和热茶泼洒后的微焦气味,变得愈发粘稠、沉闷、令人作呕。
光线被斩断的刹那,沈昭宁脸上的所有谦卑、歉疚、委屈、脆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骤然抹去!
方才还浮着水汽的眸子瞬间冻结!
她甚至没有回头。
背对着那闭合的大门,背对着地上抖如筛糠的周德海,背对着护在她身侧忧心忡忡的江景翊。
月光色的裙裾在她脚下无风自动,轻轻扬起冰冷的角度。
然后——
她倏然转身!
动作快得如电光火石!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她玉雕般清冷而决绝的侧影!
她一言不发,朝着地上匍匐的周德海踏近一步!
垂眸!居高临下!
皓腕抬起!素手纤纤!
携着一股冰狱寒风般凛冽的杀气!
“啪——!!!”
一声无比清脆、无比响亮,如同玉石迸裂、冰面炸开的掌掴声,骤然在昏暗死寂的铺子里炸响!
声音震荡着空气,刺耳得连油灯的火焰都猛地晃了几晃!
这一巴掌,蕴含了沈昭宁此刻压抑的全部冰冷的力道。
周德海那肥胖的身体像破麻袋一样被打得重重一歪,“嗷”的一声惨叫。
整个人扑跌在地,半张脸瞬间肿起,清晰的五个指印如同烙铁般嵌在他灰败的脸上。
嘴角破裂,一丝混着唾沫的血线顺着下巴淌下,糊在半旧的长衫衣襟上。
他被打懵了,眼前金星乱冒,耳朵里嗡嗡作响,巨大的羞耻和难以置信压过了恐惧。
这……这真是那个传说中温婉柔弱、连说话都轻声细语的沈家大小姐?!
“噗!”旁边的青黛倒吸一口凉气,惊得捂住了嘴,眼睛瞪得溜圆。
连江景翊都微微一怔。
他看着沈昭宁那只刚刚扇出雷霆一掌的手,此刻正缓缓放下。
那只手,骨节纤细秀美,皮肤在昏黄的光下泛着冷玉般的光泽。
他甚至……有些愣神。
表妹她……
可她方才那孤绝冷厉的身姿,那凌厉决绝的一掌……是为了他吗?
那三百两的事触目惊心,这刁奴还想伤她!
她这般愤怒,自然是心疼他受伤,是气急了!
她那么温善的一个人,被逼得动手,她心里该多委屈?她的手……得多疼?
沈昭宁缓缓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只刚刚行凶的右手。
掌心在微微发麻,清晰地传递着击打皮肉骨骼的触感和反震的力道。
但她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情绪,只有冰封般的沉静。
在周德海杀猪般的惨叫和粗重喘息声中,她开口了。
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微微的沙哑,如同冰泉在寒潭底部幽幽流过,每个字都淬着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