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旷野上徒步，是对时间和意志的双重磨损。
莉莉丝己经走了三天。
曾经一尘不染的月光丝绸长裙，此刻下摆沾满了干涸的泥土和草屑，变得灰扑扑的。她那瀑布般的银色长发被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发丝被风吹乱，贴在沾了些许灰尘的脸颊上。曾经意气风发的魔女，现在看上去更像一个落魄的逃难者。
但她的眼神，却比离开罗赛利亚时更加冷静。那场旷野上的崩溃与嘶吼，耗尽了她最后的眼泪，也带走了浮于表面的愤怒与不甘。剩下的，是沉淀下来的、冰冷的现实。
现实就是，她饿了。
胃部传来一阵阵空虚的绞痛，喉咙因为缺水而干渴。她需要钱，需要食物，需要一张能让她洗去满身尘土和疲惫的床铺。
这些最基本的需求，如今却成了最棘手的难题。
她的诅咒，【枯萎之触】，那个半径十米的死亡光环，让她成了一切生机勃勃之地的天敌。她曾试着靠近一个炊烟袅袅的村庄，但在距离村口还有百米之遥时，她就看到了村边那片绿油油的麦田。她停下脚步，最终只能默默转身离开。她无法想象，当自己走过那片麦田时，身后留下一条焦黑枯萎的道路，会是怎样一番景象。
她被整个自然世界排斥在外。
就在她几乎要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时，在地平线的尽头，一座城市突兀地闯入了她的视野。
那是一座与她认知中所有城市都截然不同的地方。没有环绕城墙的青翠森林，没有点缀其中的花园绿地，甚至连一棵树、一朵花都看不到。
那座城市由钢铁、玻璃和灰色的岩石构成。无数高耸的建筑首插云霄，形状怪异，棱角分明，彼此之间由复杂的钢铁桥梁连接。阳光照在冰冷的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眼而杂乱的光芒。它就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毫无生命迹象的金属造物，横亘在荒凉的大地上。
这片生机断绝的钢铁丛林，对现在的莉莉丝来说，简首是天堂。
她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那座城市走去。随着距离拉近，城门上方一块巨大的、不断闪烁着魔法光芒的广告牌上的文字也变得清晰起来——“镜之城”巴别塔。
莉莉丝走进巴别塔。
一股喧嚣、混乱、充满了浮夸气息的浪潮扑面而来。这里的街道没有泥土，地面由冰冷的金属板铺就。空气中没有花香，只有一股机油和劣质香水混合的奇怪味道。
街道两旁，小贩们声嘶力竭地叫卖着。
“看一看！瞧一瞧！来自巨龙巢穴的龙蛋化石！摸一下就能延年益寿！”一个瘦小的男人举着一块平平无奇的灰色石头，唾沫横飞。
“独家秘制的爱情魔药！只要一滴，就能让你心爱的人对你死心塌地！”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摇晃着手中五颜六色的瓶子，瓶里的液体冒着可疑的泡泡。
巨大的魔法广告牌悬浮在半空中，上面的宣传语一个比一个离谱。“‘神迹’牌生发水，秃子用了也能长出瀑布般的秀发！”“‘永固’牌盔甲，能抵挡食人魔的全力一击，假一赔十！”
路上的行人也同样奇怪。他们彼此交谈时，脸上挂着热情的笑容，但眼神却在不停地相互试探。每一句话都经过精心包装，充满了言不由衷的客套和暗藏的陷阱。
这是一个“真实”被隐藏得很好的地方。谎言，是这里的通用货币和生存法则。
莉莉丝走在其中，她那致命的【枯萎之触】，在这座没有一棵活体植物的城市里，第一次变得毫无用处。她小心翼翼地维持着的、与周围十米半径的距离感，在这里也失去了意义。
她暂时安全了。
这让她紧绷了几天的神经，终于得到了一丝喘息。
现在，她需要找个旅店住下。
莉莉丝走进一家名为“美梦成真”的旅店。旅店老板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顶着一个油光锃亮的地中海发型，脸上堆满了商人特有的、精明的笑容。
“哦！欢迎光临！瞧这美丽的小姐，您一定是远道而来的贵族吧？”老板热情地迎上来，一双小眼睛在她那身虽然沾满灰尘、但依旧能看出不凡材质的长裙上打量着。
莉莉丝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看您一身风尘，一定累坏了吧？我们‘美梦成真’旅店，拥有全巴别塔最柔软的床铺，最干净的热水，保证让您睡得像个婴儿！”老板拍着胸脯，信誓旦旦。
莉莉丝依旧沉默，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好嘞！我给您安排最好的天字号房，窗户正对着繁华的中央大街，视野绝佳！价格嘛……看在您这么美丽的份上，给您打个折，一晚只要十枚金币！”老板笑呵呵地比出一个“十”的手势。
十枚金币。这价格足以在任何一个正常的王国住上一个月最好的房间。
若是从前，莉莉丝会用一个优雅的微笑，和几句看似无意、却暗藏机锋的话，让这个贪婪的老板自己把价格降到一个合理的范围。她甚至会享受这种智力上的博弈。
但现在，她做不到了。经历了那一切之后，她对与人交流产生了本能的抗拒和疲惫。更重要的是，她不确定自己一旦开口，会触发什么不可预知的效果。沉默，是她给自己套上的枷锁，也是保护自己的盾牌。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老板，紫罗兰色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像是在看一个透明的物体。
老板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见过各种各样的客人，有挑剔的，有蛮横的，但从没见过这样一言不发，只用眼神就能让人发毛的。
莉莉丝从钱袋里，慢条斯理地摸出了一枚银币，放在了柜台上。然后，她抬起眼，继续平静地看着老板。
那意思很明确：只值这个价。
老板的脸色变了变，刚想发作，却被莉莉丝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得心里发虚。那是一种仿佛能看穿他所有谎言和伎俩的眼神。他张了张嘴，那些用来讨价还价的套话，不知为何一句也说不出口。
最终，他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情不愿地将那枚银币收下，从抽屉里拿出一把锈迹斑斑的钥匙，没好气地拍在柜台上。
“最便宜的杂物间，没窗户，爱住不住！”
莉莉丝拿起钥匙，没有理会他的态度，转身走向楼梯。
她用沉默和一枚银币，完成了这场带着镣铐的、无声的交涉。虽然过程笨拙，结果也不尽如人意，但她成功了。这让她在疲惫之中，找到了一丝掌控自己处境的微弱实感。
杂物间确实又小又暗，空气中有一股霉味。但对现在的莉莉丝来说，己经足够了。她锁上门，将自己与外界的喧嚣隔绝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整个身体都垮了下来。
简单地清洗了一下，换上一身干净的备用长袍后，莉莉丝坐在了那张吱呀作响的木板床上。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角落里一个积了灰的架子，上面放着一盆小小的、用来装饰的假花。
那是一盆做得极其粗糙的塑料玫瑰，花瓣的边缘甚至还有毛刺。
莉莉丝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缓缓伸出手。
当她的指尖靠近那盆假花时，它毫无反应，依旧保持着那副廉价而虚假的样子。
莉莉丝愣住了。
她怔怔地看着那盆假花，又看了看自己的手。几秒钟后，她的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牵动，最终，化作一个复杂的、充满自嘲意味的微笑。
“哈……”她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沙哑，“原来只有假货，才能在我身边幸存吗？”
“真是……太适合这座城市了。”
这份突如其来的“便利”，像一根针，刺破了她心中某个柔软的地方，让她感到一阵荒诞的悲哀。
她坐回床上，准备像往常一样，通过冥想来恢复消耗的魔力，平复混乱的心绪。
然而，就在她闭上眼睛，意识即将沉入精神之海的瞬间——
她行囊里的【灾厄观测之书】，又一次，毫无征兆地、冰冷地发热了。
莉莉丝的身体猛地一僵，瞳孔骤然紧缩。
那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仿佛被整个世界的恶意所窥视的感觉，再次笼罩了她。
她知道，新的“加班通知”，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