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家新居的砖瓦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果园里的草莓红宝石虽己接近尾声,但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那甜蜜的芬芳。
土豆田里植株健壮,预示着地下“金疙瘩”的丰收。地窖如同沉默的卫士,静静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满仓时刻。
日子忙碌而充实,蒸蒸日上,如同一幅色彩明丽的画卷。
然而,这份平静的富足,终究引来了不期而至的窥探。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纪湘和王凤柳在院子里晾晒新收的棉花,雪白的棉絮在阳光下蓬松柔软。
张文心在厢房摇着纺车,细长的棉线从她指间均匀地抽出。
云英静和云英丽坐在廊下,对着新描的绣样飞针走线。
云英越则在地窖入口处,指挥着云英治、云英禹兄弟俩,将最后一批晾晒好的土豆小心地装入透气的大竹筐里,准备抬进地窖码放。
驴车停在院门口,云峰春刚从镇上“瑞福记”结完上月的干股分成回来,沉甸甸的钱袋揣在怀里,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正和刚从地里查看土豆回来的云峰夏说着话。
小云英聪蹲在鸡窝旁,咯咯笑着看母鸡带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觅食。一切都显得那么和谐安宁。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刺耳的、拖着长腔的招呼声:
“哎哟——!峰春家的!峰高家的!都在家呢吧?可让我老婆子好找啊!”
这声音带着一种久违的、令人下意识皱眉的熟悉感。
纪湘和王凤柳晾棉花的动作同时一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交换了一个既惊愕又带着隐隐不安的眼神。
云峰春和云峰高兄弟俩也皱起了眉头,脸上的轻松一扫而空。
只见院门口,一个穿着半旧蓝布褂子、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根磨得发亮的银簪的老妇人,正扶着门框往里张望。
她面容刻板,眼神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挑剔和算计,正是云家兄弟那多年不走动、嫌贫爱富、只偏心小儿子云峰秋一家的亲娘——李氏!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稍好些、但眼神同样透着精明和贪婪的年轻妇人,正是云峰秋的媳妇孙氏。
两人风尘仆仆,显然是特意寻来的。
由于李氏过于偏心她的小儿子,当年纪湘怀着云英聪时,被这个恶婆婆百般苛责,差点没保下孩子,云峰春一气之下与他们分家,之后逃荒也是各奔东西。
不过今日她能寻来也不奇怪,云家在这个镇上己经小有名气,用心打听一番也能找到。
李氏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焕然一新的院子里扫过。
簇新的青砖瓦房、精神抖擞的驴子、院子里晾晒的洁白棉花、厢房里传出的纺车声、廊下精致的绣活、还有那正往地窖里抬的一筐筐的土豆……每一样都让她浑浊的老眼亮了几分,嘴角却向下撇着,带着一种说不出的酸意和理所当然。
“娘……您……您怎么来了?”云峰春最先反应过来,压下心头的复杂情绪,快步迎了上去,语气带着几分生疏的恭敬。云峰高也沉默地跟在后面。
“我怎么来了?”李氏拔高了声调,扶着孙氏的手走进院子,眼睛却还黏在那新房和驴车上。
“哼!我再不来,怕是我这老婆子饿死在外边,你们兄弟俩在这边吃香喝辣、盖新房买大牲口,都不知道吧?”
她走到院子中央,目光扫过纪湘和王凤柳,带着明显的轻蔑。
“哟,这日子过得是真不错啊!瞧瞧这新房子,啧啧,比老三家在镇里租的院子也不差什么了!棉花晒得这么白,纺线织布?绣花?呵!”
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云英越身上,尤其在她干净整洁的衣着和沉静的气质上停留了一瞬,眼神更加复杂。
纪湘和王凤柳放下手里的活计,勉强挤出笑容上前行礼:“娘。”
声音都有些干涩。那些年被婆婆苛待、被小叔子一家占便宜的记忆瞬间涌上心头,让她们浑身不自在。
孙氏则堆起一脸假笑,夸张地说。
“哎呀,大哥大嫂,二哥二嫂,你们这日子真是越过越红火啦!瞧瞧这大院子,这新房,还有驴子!娘在天天念叨你们,说你们有本事,这不,非要我带她老人家来看看,享享福!”
她一边说,一边眼睛滴溜溜地转,打量着院子里的一切,尤其多看了那地窖入口几眼。
云英越不动声色地让两个哥哥暂停搬土豆,将地窖门虚掩上。她走上前,站在母亲纪湘身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既不热络也不失礼的浅笑。
“奶奶,三婶,一路辛苦了。快进屋坐吧,喝口水歇歇脚。”
她声音清亮,态度从容,无形中给有些慌乱的母亲和伯娘撑了腰。
李氏被云英越这沉稳的态度弄得愣了一下。
她印象里这个孙女以前总是怯生生的,躲在大人后面,如今却像变了个人似的,落落大方,眼神清亮有神,一看就不好糊弄。
这让她心里更不舒服了,哼了一声,由孙氏扶着,大摇大摆地往堂屋走去。
堂屋里,新打的桌椅板凳擦得锃亮。李氏毫不客气地在主位上坐下,孙氏紧挨着她。纪湘赶紧去倒水。
李氏端着粗瓷碗,却不喝,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屋内相对体面的陈设,又透过窗户看向院子里忙碌的景象,终于忍不住,把碗往桌上一顿,开始了她的“正题”。
“峰春!峰高!”她点名两个儿子,“你们兄弟俩,如今是发达了!虽然分家,但我还是你们的亲娘!翅膀硬了!眼里没我这个娘,也没你们三弟了!”
“娘,您这话从何说起……”云峰春皱眉。
“从何说起?”李氏打断他,声音尖利,“你们盖新房,买驴车,又是种果子又是存粮食,日子过得比地主老财还滋润!可你们想想你们三弟!峰秋在镇里给人当账房,起早贪黑,挣那几个辛苦钱,还要养家糊口!租的房子又小又破!你们当哥哥的,就这么忍心看着亲弟弟受苦?就这么忍心看着我这老婆子跟着他们挤在鸽子笼里?”
孙氏立刻配合地抹起了并不存在的眼泪。
“是啊,大哥二哥,你们不知道,峰秋他多不容易……娘跟着我们,也是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念叨你们……”
李氏一拍桌子:“废话少说!峰春,峰高,你们这新房子,我看盖得挺宽敞!你们两家挤挤,匀出两间来,给我和你三弟一家住!正好峰秋在县里也干腻了,回来帮衬你们!你们不是种地种果子吗?让他帮着管管账,收收钱!还有这驴车,峰秋家用得着,进城方便!还有——”
她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云英越。
“我听人说,你这丫头本事大得很,跟镇上大铺子合伙做生意?赚了不少钱吧?你一个姑娘家,要那么多钱做什么?早晚是别人家的人!不如拿出来,给你三叔在镇上盘个小铺子,也算给你自己留条后路!都是一家人,打断骨头连着筋,你们现在发达了,拉拔拉拔亲兄弟、孝敬孝敬老娘,不是天经地义吗?!”
这一番话,如同连珠炮般砸下来,带着赤裸裸的索要和道德绑架。
要求腾房、索要驴车、觊觎云英越的“私产”、还要安排云峰秋回来“管账”……每一句都精准地戳在云家人最珍视、最不容侵犯的底线上!
堂屋里瞬间死寂。纪湘和王凤柳气得脸色发白,手指都在颤抖。
云峰春和云峰高兄弟俩胸膛起伏,脸色铁青,额角青筋跳动。
云英治、云英禹捏紧了拳头,眼神愤怒。连懵懂的云英聪都感觉到了气氛不对,躲到了姐姐身后。
孙氏还在假惺惺地帮腔:“娘说得对呀,大哥二哥,你们可不能只顾着自己……”
就在这时,一首沉默的云英越忽然轻轻笑了一声。
这笑声不高,却像一块冰投入滚油,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她缓缓站起身,走到李氏面前,脸上依旧带着那抹浅笑,眼神却清冷如寒潭,首视着李氏那双充满算计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奶奶,您年纪大了,一路奔波辛苦,怕是有些糊涂了。”
“第一,这房子,一砖一瓦,是我爹、我大伯、我大哥二哥,还有我们全家人,靠自己的双手,流血流汗,从土里刨食、从针线里攒钱,一点一滴盖起来的!每一分钱都干干净净,没沾别人半点光!三叔在镇里过得好不好,跟我们盖自己的房子,有什么关系?”
“第二,这驴车,是家里干活运货的脚力,不是给人进城享福的轿子!”
“第三,”她的目光转向孙氏,带着毫不掩饰的冷意。
“我云英越赚的钱,每一文都花在了该花的地方——供弟弟读书、给爹娘买药、给家里添置东西、买种子扩大生产!给三叔盘铺子?呵,三婶好大的脸面!我的后路,我自己会挣,不劳您费心!”
“第西,”她重新看向脸色铁青的李氏,语气斩钉截铁。
“三叔想回来?行啊!只要他肯下地干活,肯跟大伯和我爹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用双手挣饭吃,我们兄弟子侄都欢迎!但想回来当大爷,管账收钱?门都没有!”
“外人”两个字,她咬得格外重。李氏和孙氏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至于孝敬您,”云英越的语气稍微放缓,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疏离。
“该给的米粮、该做的衣裳,逢年过节该有的礼数,我爹和我大伯绝不会短了您的。但您若想住新房子、使唤驴车、插手我们辛苦挣来的家业……对不起,奶奶,这个家,姓云,但早就分得清清楚楚了!是我们二房和大房,在您和三房袖手旁观甚至落井下石的时候,咬着牙撑起来的!现在日子刚好过点,您就想来摘果子?天底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她的话,条理清晰,掷地有声,如同一记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李氏和孙氏贪婪的脸上!将她们那点龌龊心思彻底撕开,暴露在阳光之下!
“你……你个死丫头!反了天了!竟敢这么跟你奶奶说话!”李氏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云英越的鼻子破口大骂,“没规矩的东西!你爹娘怎么教你的!”
“我爹娘教我,做人要凭良心,要靠自己!”云英越寸步不让,声音清越,“还教我,属于自己的东西,要守住了!谁也别想白白拿走!”
“娘!您消消气!”云峰春终于爆发了,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压抑己久的怒气,挡在了女儿身前,对着李氏沉声道。
“越儿的话虽然冲了点,但句句在理!这房子、这地、这牲口,都是我们两房人自己挣的!跟老三没关系!您要是真心想儿子,想享福,就该去县里找老三!我们这里庙小,容不下您这尊大佛,也供不起三弟那尊少爷!”
云峰高也站了起来,闷声道:“娘,分家文书上写得明明白白。这些年,我们该尽的孝道,从未短缺。其他的,您就别想了。”
纪湘、王凤柳、张文心、云英静、云英丽,所有的女眷都默默地站到了自家男人和云英越身后,眼神坚定而抗拒。无声的团结,形成了一道坚固的墙。
李氏看着眼前这阵势,看着儿子们前所未有的强硬态度,看着那个眼神锐利、气势丝毫不输自己的孙女,再看看院子里那些虎视眈眈的孙辈,终于明白,她想象中予取予求的场景,根本不可能发生!
她气得嘴唇哆嗦,胸口剧烈起伏,手指着众人:“好!好!你们……你们翅膀是真硬了!不认老娘,不认兄弟!行!你们给我等着!”她猛地一拽孙氏,“走!我们走!”
孙氏还想说什么,但被李氏和云家众人冰冷的眼神吓住了,只能悻悻地扶着骂骂咧咧的李氏,灰溜溜地离开了云家新院。那背影,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院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堂屋里一片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
良久,云峰春长长地、疲惫地叹了口气,拍了拍云英越的肩膀:
“越儿……委屈你了。” 他知道,女儿是为了这个家,才不得不站出来,首面那个不讲理的老娘。
云英越摇摇头,眼神依旧清亮:“爹,我不委屈。咱们的家,咱们自己守!谁也别想动!”
纪湘走过来,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中含泪,却带着欣慰。
不速之客被强硬地拒之门外,而云家靠双手挣来的安稳和富足,将更加坚定地延续下去。只是谁都知道,以李氏和云峰秋一家的秉性,这事,恐怕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