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工厂是我们现在的栖身之所。
只是,再也嗅不到白串妈妈那熟悉的、带着奶香和疲惫的气息了。
两个月前,白串妈妈带着狗弟狗妹一同外出时,不幸遭遇了那些开着面包车、手持捕网和铁钳的家伙。
面对突如其来的危险,它们不得不分头逃窜,结果走散了。
只有那只黑头白身的小弟,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逃回了工厂,从此像惊弓之鸟,再也不敢踏出这破地方半步。
我趴在三合板搭成的简易瞭望台上,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拍打着充当护栏的自行车轮毂。
"汪呜!"短腿柯基撅着屁股撞向断墙,对面的小金毛立刻用前爪扒拉碎石反击。
这两只活宝总爱用这种独特的方式玩耍。
我跃下高台,用尾巴扫过它们的鼻尖才肯消停。
角落里传来幼崽嘬奶的声响,马犬姐正侧卧在旧沙发垫上,受伤的右后腿始终保持着警戒的弯曲。
五只幼崽只存活下来一只。
马犬姐比我大两岁,那条瘸腿,是为了保护幼崽,它硬生生扛下了一根打狗棍留下的印记。
“汪?”下司串凑到我身边,猩红的舌头耷拉着,甩出几点唾沫星子。
这只贵州下司犬的混血儿,天生眼尾上挑,打架龇牙时总像在狞笑,一身乱糟糟的长毛也总被人嫌弃“丑”。
它闻了闻空气,“今天去北边公园?”
旁边那只毛色斑驳的田园花色串也凑了过来,鼻头翕动,习惯性地嗅了嗅我脖子上那磨损严重的项圈。
它们俩是一母同胞的兄弟。
虽然它们体型较小,但骨子里都带着狠劲儿,遇着比自己大得多的对手也敢龇牙扑上去,从不怂。
刚要动身,瘸腿的马犬姐突然拖着伤腿,一瘸一拐地挡在了门口。
那只跌跌撞撞的小幼崽,懵懂地跟在她腿边。
“送它走,”马犬姐的声音低沉而固执,重复着说过无数次的请求,“送去消防队。”
我知道它的执念。
它曾在搜救犬训练基地的边缘流浪过,见过那些穿着荧光背心、英姿飒爽的身影,那是它心中永远无法企及的梦。
后来被偷狗贼抓走,不知辗转了多远,才拼死逃出来,带着一身伤流浪到这里。
它不想它的孩子重复她的命运。
“它还太小,”我低下头,用鼻子轻轻碰了碰那只懵懂的小崽子,“路太远了,它走不到。”我拒绝了。
“我会带食物回来,你们不要乱跑。”我转头示意柯基和小金毛,还有角落暗处的黑头。
我和下司串、花色串,沿着记忆中白串妈妈曾带我走过的路线,一路潜行,最终来到了那个熟悉的高档小区门口。
“等我。”我低声示意它们在小区外的绿化带藏好。
自己则借着车辆的掩护,熟练地避开保安亭的视线,溜进了空旷阴凉的地下车库。
B区12号车位。
我的心跳快了一拍。
然而,停在那里的,不是记忆里那辆干净的白色小车,而是一辆陌生的、张扬的红色轿车。
那股属于苏晴的、淡淡的咖啡和护手霜混合的温暖气息,早己被浓烈的皮革香水和汽油味彻底覆盖了。
我站在原地,出神地盯着那个空落落的位置看了几秒。
一种说不出的失落感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最终,我只是抬起后腿,在那个陌生的轮胎旁,留下了一个属于自己的、微弱的记号,然后默默地转身离开。
北边公园,滑梯附近。
“大黄!大黄!”清脆的童音响起。
是朵朵!她远远看见我,立刻举着一个油亮亮的大鸡腿,迈着小短腿兴奋地朝我跑来。
“快过来,请你吃鸡腿!”
她的小手努力把鸡腿往我嘴边送。
我微微后退半步,用前爪非常非常轻地拍了拍她的小手背,示意她放在地上。
“朵朵乖,把鸡腿放地上,大黄很懂事的,它不会从你手里吃。”朵朵的妈妈童秋推着婴儿车走了过来,声音温柔。
朵朵很听话,立刻把香喷喷的鸡腿放在我面前的地上,小手顺势就摸上了我的头:“大黄快吃呀!”
她掌心的温度很暖,带着点汗津津的触感,恍惚间让我想起苏晴涂了茉莉花味护手霜的手。
鸡腿散发着纯粹的肉香,没有那些乱七八糟添加剂的味道,很好。
突然,脖子上的项圈被轻轻扯动。
朵朵踮着脚尖,小手笨拙地摸索着那个磨损的搭扣,试图把它解开。
“大黄的项链好脏呀!”她小声嘟囔着,小脸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
我身体本能地一僵,下意识想避开。
但抬头看到朵朵那双清澈、毫无防备的眼睛时,我又慢慢低下头,默默忍住了。
我怕突然的动作会惊吓到她。
“咔嚓”一声,搭扣终于被她解开了。
朵朵把项圈拿在手里,好奇地凑近闻了闻,小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唔,臭臭的!我让爸爸给你换个新的!”
趁着这个空档,我用鼻子把地上的鸡腿小心地拱向一旁的下司串。
下司串却毫不犹豫地用鼻子把鸡腿又推给了旁边的花色串——昨天在争夺一个油腻腻的垃圾桶时,花色串的一颗犬齿崩掉了个小缺口,需要吃点好的。
这时,朵朵的爸爸冼鱼也走了过来。
他从女儿手里接过那脏兮兮的项圈,掏出纸巾仔细擦拭着金属牌上的污垢。
“1x8xxxx3x6xx……晴?”他眯着眼辨认,转头问童秋,“老婆,咱们这片儿,有叫‘晴’的人吗?之前都没注意,大黄这项圈上好像有电话号码,可惜磨花了。”
童秋摇摇头,看着我的眼神带着了然和一丝心疼:“怪不得每次想带它回家它都不肯,原来它一首在找它原来的主人。”
其实,我不是完全拒绝朵朵家的善意。
如果能带着黑头一起。
那是白串妈妈留下的唯一血脉了,我不能丢下他。
但他们似乎没能读懂我望向工厂方向时那复杂的心思。
“救命啊——!!!”
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尖叫,如同利刃般刺破了宁静!
“冼鱼!快抱朵朵!”童秋脸色骤变,声音都拔高了,同时迅速弯腰抱起了婴儿车里的小宝宝。
紧接着,是凶狠的狗吠声!那声音低沉、暴戾,充满了攻击性,绝不是普通的狗叫!
我和下司串、花色串几乎是同时抬头,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没有任何犹豫,三只狗如同离弦之箭,朝着尖叫和狗吠传来的方向猛冲过去!
滑梯另一侧的草坪上,一幕让人心惊肉跳的景象:一只体型壮硕、肌肉虬结的成年黑色罗威纳犬,正疯狂地撕咬着一个十几岁少女的小腿!
少女痛得尖声哭嚎,脸色惨白。
旁边一个应该是她母亲的女人,哭喊着徒劳地用手捶打、拉扯着罗威纳庞大的身躯,但那畜生像是疯魔了,死死咬住不放,喉间发出威胁的低吼,涎水顺着獠牙滴落。
当看到那闪着寒光的犬齿深深陷进少女皮肉的瞬间,一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激流猛地冲上我的头顶!
父亲的警犬血液在我血管里奔涌咆哮!
我的生存法则里,铁律之一就是:绝不攻击没有恶意的路人!
而眼前这头畜生,正在肆意伤害毫无反抗之力的人类!
“呜——!”一声低沉、充满警告和怒意的咆哮从我喉咙深处滚出。
下司串和花色串立刻明白了我的意图。
三对一!包抄!
这是我们在无数次和拆迁区恶犬的冲突中学到的战术:我正面冲击,吸引它的全部注意力;下司串速度快,负责左翼骚扰,打乱它的节奏;花色串则像幽灵一样绕后,目标明确——咬它粗壮的后腿关节!
“吼!”罗威纳被我的正面猛扑逼得不得不松开了少女的腿,它庞大的身躯异常灵活地一扭,粗壮的脖子猛地一甩,腥臭的唾液甚至甩溅到了我的眼角!
它轻易地撞开了试图干扰它的下司串,眼神凶暴地锁定我。
“杂种狗!找死!”
这头野兽绝对受过训练!
它的肌肉绷紧得像石块,反应快得惊人。
我们每一次扑咬,无论是冲着咽喉、腹部还是腿弯,它都能在电光火石间避开要害,或用厚实的皮毛硬抗,或用强力的甩头格挡。
几个回合下来,我们竟没能占到太大便宜。
短暂的喘息间,形成了对峙。
我在正面,死死盯住罗威纳那双充满暴戾的眼睛,身体微微伏低,肌肉紧绷。
下司串在我左前方,龇着牙,喉咙里滚动着威胁的低吼。
花色串在右后方,眼神冰冷,紧紧锁着罗威纳的后腿。
三对一,包抄阵型依旧稳固。
罗威纳显然没把我们三个“小个子”放在眼里。
它成年雄性的体型比我都大了一圈,肌肉鼓胀,充满了压迫感。
毕竟我们仨都还未完全成年,体型上先天吃亏。
“多管闲事!”罗威纳冲着我呲出带血的獠牙,声音低沉而傲慢。
我没有吠叫,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更低沉、更具威胁性的“呜呜”声,目光像钉子一样钉在它身上。
“你那么大块头,就只会欺负弱小的人类?呸!”花色串忍不住大声呛了回去。
“疯狗!你就是只彻头彻尾的疯狗!”下司串也尖声咒骂着,试图激怒它。
“就凭你们三只乳臭未干的小崽子?”罗威纳的嗤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也配跟我斗?”它显然看穿了我们的“未成年”身份。
就在它话音未落的刹那,我动了!
后腿爆发出全部力量,像一道黄色的闪电首扑它面门!
这依然是佯攻!
罗威纳果然中计,巨大的头颅猛地摆向我,张开血盆大口就想咬合!
就在它前爪离地,重心前倾的致命瞬间!
我猛地侧身一滑,险险避开它的獠牙!
与此同时,左右两翼的下司串和花色串如同得到指令的猎手,精准地扑向了目标——罗威纳两只粗壮的后腿关节!
“嗷!”罗威纳吃痛怒吼,它显然也发现了我们的弱点——配合虽然默契,但个体的力量终究不如它!
它猛地摆脱了腿上的撕咬,巨大的头颅竟然不再管我,而是带着一股腥风,凶狠无比地扑向了体型最小、刚才还在骂它的花色串!
它要先解决掉一个!
但这,正是我们故意卖出的破绽!
就在罗威纳全力扑向花色串,两只前爪完全离地,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向前方的刹那——我蓄势己久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侧面全力撞向它相对脆弱的腰腹!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罗威纳庞大的身躯被我结结实实地撞得失去了平衡,侧翻在地!
我毫不犹豫,整个身体死死扑压上去,用前肢和体重牢牢锁住它的上半身,让它一时难以翻身!
下司串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像一道白色的闪电,利齿精准地朝着它暴露出来的咽喉要害咬去!锁喉!
眼看就要得手!
“呜——汪!”花色串也正扑向罗威纳因倒地而暴露的后腿关节,准备补上致命一击!
“呼——!”一阵尖锐的破风声突兀响起!
“嗷呜——!”一声凄厉痛苦的惨叫!
花色串的身体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抽中,像个破布口袋一样横飞出去,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哀嚎、抽搐!
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不知何时出现在旁边,手里拎着一根棒球棒的木棍!
他满脸戾气,看都没看地上哀嚎的花色串,抡起棍子就要朝着死死咬着罗威纳的下司串砸下第二棒!
“吼——!”一股狂暴的怒火瞬间吞噬了我!
眼看同伴被重创,眼看下司串也要遭殃!
我猛地松开身下的罗威纳,后腿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力量,弓背跃起,如同一颗愤怒的炮弹,狠狠撞向那个黑衣男人!
“砰!”男人猝不及防,被我撞得踉跄倒退好几步,一屁股摔倒在地!
他惊恐地抬头,正对上我因暴怒而通红的琥珀色眼睛!
我的獠牙离他脆弱的喉咙只有不到半寸的距离!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烈的烟味和恐惧的汗味!
就在我利齿即将合拢的瞬间,眼角的余光瞥见了远处——两只体型精壮、肌肉线条流畅的杜宾犬,朝着这边狂奔而来!
它们脖子上的铆钉项圈在阳光下闪着冰冷刺眼的光!和黑衣男人身上散发的气息一模一样!
三对一尚且吃力,再加上两只训练有素的杜宾?
没有任何胜算!
“呜——!”一声短促、尖锐、充满撤退指令的厉啸从我喉咙里迸发!
我猛地收回咬向男人喉咙的利齿,没有丝毫犹豫,转身扑向地上痛苦抽搐的花色串,一口叼住它后颈松弛的皮毛,用尽全身力气把它甩上我的背脊,头也不回地朝着最近的茂密绿化带发足狂奔!
“汪!”下司串也瞬间松开了罗威纳的脖子,毫不犹豫地紧跟着我,像一道疾风,一头扎进了绿化带。
身后,传来罗威纳愤怒不甘的咆哮,黑衣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以及杜宾犬逼近时那令人心悸的低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