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缕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被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傅北弦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意识从混沌的深海中缓慢上浮,最先恢复的是感官。鼻腔里是医院特有的,清冽又略带苦涩的消毒水味。头依旧有些沉,但那股仿佛要将人焚烧殆尽的灼热感,己经褪去了大半。
然后,他感觉到了自己右手的异样。
温热,柔软,被一个纤细的手掌包裹着。不止如此,他的手臂上,还枕着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均匀的呼吸声,轻柔地拂过他的小臂,带来一阵微痒。
他缓缓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
映入眼帘的,是沈晚意熟睡的侧脸。
她就那样趴在床沿,身上还穿着昨晚那条沾了些许褶皱的连衣裙。或许是守了一夜,她的脸色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和苍白,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浓密的青色阴影。几缕碎发调皮地垂落在她的脸颊上,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她睡得很沉,眉头微蹙,似乎在梦里也不安稳。
傅北弦的目光,就这么定定地落在她的脸上,一时间,竟有些怔忪。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酒会上那个八面玲珑、光彩照人的傅太太。那个用最温柔的语气,说着最诛心的话,将林薇薇杀得片甲不留的女人。那个挽着他的手臂,向所有人宣示主权的女人。
可眼前的她,卸下了所有伪装和铠甲,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昨夜梦中的那些碎片。冰冷的雨夜,歇斯底里的争吵,还有……医院里那条笔首的心电图首线。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熟悉的抽痛。
然而,手心传来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真实的,温暖的触感。
傅北弦垂下眼眸,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的手掌宽大,骨节分明,而她的手,纤细白皙,几乎能被他完全包裹。他甚至能感受到她腕间,那细微而平稳的脉搏跳动。
是活的。
是温热的。
这个认知,像一道暖流,瞬间冲散了梦魇带来的彻骨寒意。
他告诉自己,这不过是她最新的把戏。一场精心策划的苦肉计,目的就是为了让他心软,让他放下戒备。前世,她何曾这样为他守过一夜?
理智在疯狂叫嚣着,让他立刻抽回手,用最冷漠的态度,戳穿她虚伪的表演。
他的手指,动了动。
只需要一个用力的动作,就能挣脱这份让他感到陌生的牵绊。
可是,他的目光,却无法从她眼下那片浓重的乌青上移开。他甚至发现,她眼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未干的泪痕。
她哭了?
为什么?
是因为辛苦,还是因为……心疼?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傅北弦自己都觉得荒谬。心疼?这个词怎么可能和沈晚意联系在一起。
然而,那只准备抽离的手,却鬼使神差地停住了。
他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任由那份柔软的温度,透过皮肤,一点点渗透进他冰封了太久的血脉里。
警惕和怀疑依旧盘踞在心头,但一种全新的,连他自己都无法言喻的情绪,却像破土而出的藤蔓,悄然缠绕上来。
或许是他的注视太过灼人,沈晚意的睫毛颤了颤,悠悠转醒。
她醒来的第一瞬间,不是揉眼睛,也不是抱怨身体的酸痛,而是猛地抬起头,满眼关切地看向他。
“你醒了?”她的声音因为一夜未眠,带着浓重的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感觉怎么样?头还疼吗?要不要喝水?”
一连串急切的问题,不假思索地抛了过来。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里,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样子,里面盛满了最纯粹的担忧,没有半分杂质。
傅北弦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地,却又极有分量地撞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眼神复杂得像一幅泼墨山水,深沉,幽暗,藏着太多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沈晚意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他紧紧地握在掌心。
她的脸颊“轰”的一下,热了。
心跳,瞬间乱了节奏。
她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这亲密的姿态,在她清醒的状态下,显得有些难为情。
可就在她准备抽回手的那一刻——
傅北弦的手,却反过来,用上了几分力道。
他没有言语,只是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反握住了她的手。
那不是昨夜无意识的依赖,而是此刻,清醒状态下的,一个明确的回应。
沈晚意整个人都僵住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她能听到的,只有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清脆鸟鸣。
她缓缓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向他。
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薄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却不再是往日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和厌恶。那里面,有探究,有困惑,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软。
前世今生,两辈子。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清醒的时候,主动地,握住她的手。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喜悦,猛地冲上鼻腔,她的眼眶瞬间就红了。她拼命地咬着下唇,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她不想在他面前,再露出那副可怜兮兮的哭泣模样。
她深吸一口气,用尽全力,才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颤抖。
“你……还好吗?”
她轻声问。
这个问题,一语双关。问的是他的身体,也是……他们之间。
傅北弦依旧没有回答。
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看着她强忍着泪水的倔强模样。然后,他收紧了握着她的手。
那份无言的力度,胜过了千言万语。
沈晚意知道,她赌赢了。
那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冰山,终于,在她日复一日的撞击下,裂开了一道清晰的,无法再被忽视的缝隙。
而阳光,正顺着那道缝隙,一点一点地,照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