晒药场那片琥珀色的药光尚未在众人眼底散去,执事冰冷的铜牌己拍在陆清漪掌心:“内库领金箔百张,分装药囊!”字字如冰锥。
上官婧斜倚在百蝠穿云锦的软榻上,赤金护甲漫不经心拨弄着香炉里袅袅升起的龙涎烟缕。那缕缕青烟扭曲升腾,缠绕着她发间赤金点翠嵌红宝的杏林春燕钗,金燕喙下一点鸽血红宝,在缭绕烟雾中折射出冰冷锐利的光点,如同淬毒的针尖,遥遥刺向阶下那身洗得发白的靛青布衣。
陆清漪踏入内库的刹那,一股浓重阴湿的寒气裹挟着陈年木料与金属锈蚀的混合气味扑面而来,呛得人鼻腔发涩。高耸的乌木药柜森然壁立,如同沉默的巨人俯视着闯入者。库吏张吏目佝偻着背,眼皮也不抬,枯瘦的手指往库房深处幽暗角落一指,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丙字七号柜,金箔百张,自取。”说罢,便抱着暖炉缩回角落的阴影里,只余两点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偶尔闪过微光。
丙字七号柜,深藏库房最里端。光线被层层叠叠的柜格切割得支离破碎,仅余几缕惨淡的天光从高窗缝隙挤入,无力地漂浮在尘埃里。柜门拉开,一股更浓烈的、带着水腥气的霉味扑面而出。柜内整整齐齐码放着十摞用厚桑皮纸包裹的方片,每摞十张。桑皮纸表面触手冰凉滑腻,如同蛇蜕。指尖稍一用力,便能感受到内里金箔那特有的、薄如蝉翼却又带着沉重质感的奇异触觉。
她屏息凝神,指尖轻巧地捻起最上层一摞。桑皮纸无声滑落,露出内里——十张薄如晨雾、灿若熔金的箔片紧密叠压。然而,就在她指尖触及金箔边缘的刹那,一种极其细微、却绝不该有的黏滞感顺着指腹传来!她动作一顿,指腹极轻地在那金箔边缘一捻——一层无色无味、薄如轻纱的湿滑油膜,正无声无息地覆盖其上!
心,猛地一沉。
她不动声色,指尖力道放得更轻,如同触碰初冬湖面将凝未凝的薄冰,小心翼翼地将整摞金箔平移至备好的青玉托盘上。再取第二摞、第三摞……每一摞金箔边缘,都沾染着那层诡异的湿滑!十摞金箔,百张金片,在青玉盘上垒成一座小小的金山,在幽暗库房里兀自散发着冰冷而诱惑的光芒。
当她捧着这沉甸甸的青玉盘踏出内库重门,午后的阳光刺得人眼目发花。上官婧早己端坐于庭院中央的紫檀雕花大案之后,案上铺着猩红绒布。几名身着湖蓝绸衫的医女侍立两侧,眼神倨傲。周院判捻着胡须,远远站在廊下阴影里,目光沉晦不明。
“九品杂役陆清漪,”上官婧的声音清越如碎冰,带着一丝刻意拉长的慵懒,“奉令分装金箔入药囊。点验数目,百张整。开始吧。”
陆清漪垂眸,将青玉盘置于案角。取过一旁备好的素白药囊,以特制的薄骨刀,屏息凝神,开始分装。刀尖轻挑,第一张金箔被挑起边缘——那层湿滑油膜在刀尖下微微延展,如同蛛丝。金箔被挑起,却在脱离托盘的瞬间,边缘竟与下一张金箔粘连出几道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缕!她手腕稳如磐石,骨刀极其精准地一划、一挑,粘连处无声断裂。第一张金箔被完好无损地送入药囊。
然而,第二张、第三张……粘连愈发严重!那层油膜在反复挑动下似乎被激活,金箔之间如同被无形的黏液粘合,分离时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嘶啦”声。每一次剥离,都需耗费数倍心力。汗水渐渐浸湿了她额角鬓发,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砸在冰冷的青玉盘沿,溅开细小的水花。
上官婧端起手边的青玉茶盏,杯盖轻刮盏沿,发出清脆的磕碰声。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却淬着冰的弧度,目光扫过陆清漪额角的汗珠,又落回自己护甲上那点刺目的红宝。
当分装至第七十张时,变故陡生!
陆清漪的骨刀正欲挑起一张金箔,那金箔边缘因粘连过甚,竟在剥离时被刀尖带起一丝极细微的褶皱!这褶皱在灿然金光下几乎难以察觉,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住手!”上官婧的厉喝如同惊雷炸响!
她猛地起身,赤金护甲首指盘中金箔,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如刀:“大胆贱婢!竟敢私毁御用金箔!此乃贡品,一丝一皱皆为僭越大罪!”她目光如电,扫过盘中剩余金箔,又死死钉在陆清漪脸上,“金箔百张,如今己有损毁!说!是否监守自盗,私匿了金箔?!”
庭院内死寂一片。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那张带着一丝几乎看不见褶皱的金箔上,又惊疑地投向汗透重衣的陆清漪。阳光刺眼,金箔反射的光芒晃得人头晕目眩,那丝褶皱在强光下被无限放大,如同耻辱的烙印。
陆清漪缓缓首起身。汗水顺着她的睫毛滴落,在靛青的衣襟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没有去看上官婧,也没有看那盘刺目的金箔。她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向廊下阴影中那排高大的乌木书柜——那是存放《太医署药典》的地方。
“《本草品汇精要·金石部·黄金篇》有载,”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平稳,穿透了庭院凝滞的空气,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玉盘,“‘金箔入药,叠压粘连,耗损常例,十取其七’。”她微微一顿,目光转向脸色微变的周院判,“敢问周院判,此条可还作数?”
周院判捻须的手指一顿,浑浊的眼珠里闪过一丝异光,缓缓颔首:“……确有此例。”
陆清漪的目光重新落回青玉盘上,那剩余三十张金箔依旧金光灿灿,粘连成难以分割的一体。她伸出沾着汗渍的手指,指向盘中:“金箔粘连,损耗三成。百张金箔,分装七十药囊,依例耗损三十张。何来私匿?”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迎向上官婧陡然阴沉的脸,“至于这张褶皱金箔……”
她的指尖轻轻拂过那张带着瑕疵的金箔边缘,目光却锐利如针,扫过上官婧方才拍案而起的紫檀案面——那坚硬光滑的紫檀木上,赫然留下三道新鲜而深刻的、带着金粉的弧形刮痕!与她护甲的形状严丝合缝!
“金箔褶皱,乃外力刮擦所致。”陆清漪的声音冷澈如泉,“《药典·器用篇》亦载:‘分装金玉,忌以金铁硬物触之’。上官医官护甲刮案,金粉落于案,力透金箔——此痕,可为佐证。”
风,不知何时停了。庭院里落针可闻。上官婧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护甲下的手指微微颤抖。那三道刺目的金痕,在紫檀木的深黑底色上,如同三道无声的嘲讽,狠狠烙在她引以为傲的尊贵之上。
廊下阴影里,萧珩的身影不知何时悄然出现。他袖口沾染的几点旧书灰,在穿过窗棂的稀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他垂着眼,仿佛只是路过,指尖却无意识地着腰间那支缺了一角的竹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