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书馆那场火药味十足的冲突后，时间仿佛凝滞。
接下来的两天，季音音与江蔚在校园里如同运行在互不干扰的轨道上，刻意保持着无声的距离。
跨学科课题小组讨论，江蔚罕见缺席，只让周子扬传达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进展。
周子扬看看平静整理资料的季音音，又瞄瞄心神不宁、借口抽烟溜到走廊尽头的江蔚，摸着下巴，露出了然又促狭的笑意。
江蔚的日子并不好过。
季音音腕骨上那圈消失的红痕如同烙印在他脑海，图书馆里她平静审视的眼神，林哲最后那不赞同的目光，像默片般在他独处时反复回放。
烦躁如藤蔓缠绕，比恐高更让他窒息。喧嚣的球赛、嘈杂的聚会，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无法穿透他混乱的核心。
他清晰记得拽住她手腕时她微蹙的眉，抽回手后她低头打量红痕时纯粹的、不带情绪的目光。
她没有愤怒，没有质问。这彻底的平静，比指责更令他心慌。他到底在做什么？因为一杯咖啡？因为她和林哲讨论古籍？
一个模糊却极具冲击力的念头，如同深水炸弹在他思绪里炸开：他是不是……真的喜欢上季音音这个麻烦又奇怪的“冰山”了？
这认知带来的不是甜蜜，而是近乎毁灭性的恐慌。江蔚猛灌一口冰水，试图压下喉间的灼烧感。
喜欢？他江蔚，星海大学出了名的纨绔，会喜欢一个方向感为零、说话噎死人、埋首故纸堆的“笨蛋”？开什么玩笑！
可图书馆里那股想抹掉林哲的冲动，那股因她认可别人而爆发的无名火，又清晰地灼痛神经。
他烦躁地扒乱栗色短发。
不行，他得做点什么。不是为了她，是为了自己！他不能像个傻子被情绪牵着走。
他得证明，没有他，她季音音也能……至少能找到路！省得她再去“麻烦”别人！
这念头像救命稻草，给他混乱的思绪找到了发泄口。
对！送她个顶级导航仪！让她别再迷路，别再给别人递咖啡、指路的机会！这跟喜不喜欢没关系，纯粹是……看不下去！是解决麻烦！
行动力极强的江大少爷，立刻将烦躁转化为购物欲。
他甩开狐朋狗友，一头扎进顶级数码商城。
导购热情介绍最新款军工级三防户外GPS：“最强信号接收，厘米级精度，超长待机，极端环境可靠……”
“就它了！”江蔚只听到“军工级”、“最强”、“不会迷路”。刷卡动作干脆利落，仿佛买下的不是导航仪，而是能炸平心头烦躁的炸弹。
夜幕低垂，星海大学校园路灯亮起，在香樟宽大的叶片上投下斑驳光影，空气浮动着夏夜草木蒸腾的暖湿气息。
文学院女生宿舍楼静立夜色中，暖黄灯光从窗户透出。
江蔚像个蹩脚特工，隐在宿舍楼侧面一棵茂密香樟的浓重阴影里。
树影掩住他高大的身形，却掩不住浑身散发的别扭与僵硬。
他背靠粗糙树干，手里紧攥着刚拆封、散发崭新电子气味的黑色导航仪。
金属外壳冰凉坚硬，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感，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心跳稍平。
他反复演练台词，试图漫不经心：“喏，军工级的。以后别总打转，麻烦。” 或更酷：“拿着，别再问路，吵。” 可无论哪种，都显得刻意又傻气。
时间流逝，进出宿舍楼的女生投来好奇目光，让江蔚如芒在背，几乎想把“铁疙瘩”塞进树洞掉头就走。
就在耐心耗尽、烦躁即将重占上风时，那个熟悉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宿舍楼门口。
季音音穿着素色衣裙，背着鼓囊的帆布包，手拿文件夹，似乎刚从图书馆回来。
路灯柔和的光晕勾勒出她纤细轮廓。
她微低着头，似在思考，脚步不疾不徐。
江蔚心脏猛地一跳，像是被攥紧。他深吸一口气，如赴战场，猛地从树影里跨出，高大的身影突兀地拦在季音音面前。
“喂！”
突如其来的身影和声音让季音音脚步一顿。
她抬起头，清冷的眸子在路灯下看向他，带着一丝被打扰思路的微怔，随即恢复平静。
她认出是江蔚，没有说话，安静等待。
被她这样看着，江蔚脑中所有台词瞬间蒸发。
一股热气首冲耳根，手心冒汗。
他近乎粗鲁地把沉甸甸的黑色导航仪往前一递，动作幅度大得像要砸过去。
“拿着！”声音绷紧，带着刻意的不耐烦，试图掩盖底下的紧张，“最新款，军工级定位，信号穿透力强，地下三层车库都能用。”他生硬补充，目光避开她眼睛，盯着旁边树干，“以后别总麻烦别人指路，自己看地图！吵死了！”最后三字几乎是吼出来的，像在壮胆。
夜风拂过，树叶沙沙。
季音音的目光从他紧绷的下颌线，移到他手里造型硬朗的黑色仪器。
她脸上没有惊喜，也无被冒犯的不悦，依旧沉静如水，仿佛递来的不是礼物，而是待研究的实验样本。
她没有立刻去接，而是微微歪头，像是在评估话语里的逻辑关联——麻烦别人指路？吵？这与递导航仪之间，存在她暂时无法理解的因果链条。
在江蔚几乎被沉默逼得再次爆发时，季音音终于伸出手。
指尖带着夜凉，轻轻触碰导航仪冰冷的金属外壳，稳稳接了过去。
江蔚心里绷紧的弦莫名一松，一丝说不清是得意还是什么的情绪刚冒头，下一秒就被冻结。
季音音完全没表现出对“礼物”的兴趣或感谢。
她低下头，路灯光线清晰照亮她专注的侧脸。
纤细的手指以实验室操作精密仪器般的严谨姿态，在导航仪触摸屏上快速滑动、点击。
屏幕冷光映在她澄澈眼底，如星辰投入深潭。
她打开卫星信号接收界面，盯着跳动的信号强度和卫星数量，眉头几不可察地微蹙。
接着，她开始在原地缓慢、小范围移动脚步，同时紧盯屏幕中央代表自身位置的小圆点。
那小圆点并非稳定，随着移动，在屏幕上划出细微但明显的不规则偏移轨迹。
“室内定位漂移率，”清冷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毫无情绪起伏，如同宣读实验报告，“实测超出标称值百分之十二点七。在图书馆书架密集区或教学楼内部复杂廊道环境下，定位精度将大幅衰减，可靠性存疑。”
江蔚：“……”
他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军工级？信号穿透力强？地下三层车库都能用？他刚才的话，像一个巨大的巴掌扇在自己脸上。
季音音动作未停。
她点开地图导航，输入校内一个小咖啡馆的名字。
导航仪规划出路径，蜿蜒曲折，绕开所有近道和小路，显示时间比实际步行多出近一倍。
“路径规划算法保守，未能有效利用己知近道及小型通道，”季音音手指点了点屏幕上弯弯曲曲的蓝线，又指向旁边一条被系统忽略的林荫小径，“动态环境适应性评估：低。无法根据实时人流量、临时障碍物进行快速路径调整。”她顿了顿，如同总结陈词，“无法识别并规避如‘林学长’上次指路时提及的电梯临时故障等突发变量。”
林学长……又是林学长！
一股热血冲上江蔚头顶。他刚想吼“别提那姓林的！”，季音音却抬起了头。月光与路灯交织，落入她过分干净的黑眸，那里没有嘲讽，没有得意，只有纯粹到近乎残酷的客观与认真。
“综合定位精度、路径规划效率、动态环境适应能力、以及突发变量处理效能等多维度评估，”声音平静无波，陈述着显而易见的科学事实，“此设备的综合导航性能，存在显著缺陷。”
她向前一步，将那个刚被宣判“存在显著缺陷”的黑色导航仪，平稳递回给僵立当场的江蔚。
“结论：”季音音看着他瞬间难看的脸色，以及栗色眼眸里翻涌的震惊、难堪和某种她无法解读的受伤情绪，清晰而肯定地补上最后一刀，“在复杂校园环境及不可预测变量情境下，人形导航仪的综合效能，仍具有不可替代性。”
夜风吹过，卷起落叶，细碎作响。
江蔚像被施了定身咒，一动不动。
他低垂着眼，死死盯着被塞回手中的导航仪。
冰冷的金属外壳此刻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指尖发麻，一路灼痛心脏。
军工级？最强？不会迷路？全是狗屁！
他花费不菲、寄予厚望的“解决方案”，在她实验室级别的测试和冰冷分析下，沦为毫无价值的电子垃圾。
她甚至用林哲的指路作为正面案例！不可替代性……她说的“人形导航仪”，是指他？还是指……林哲？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羞耻、愤怒与深沉挫败的浪潮，狠狠拍打他的心防。
他精心构筑的、用以隔绝和解释情绪的“解决麻烦”借口，被她用最冷静的方式彻底拆解、碾碎。
星海市夏夜暖湿的空气，吸进肺里却带着冰针寒意。
他猛地攥紧手中那台“高科技废物”，坚硬棱角深嵌掌心，带来尖锐刺痛，奇异地压过了心口那股窒息般的憋闷。
他抬起眼，路灯光线刺得眼睛发涩。
他看着季音音，她依旧站在面前，身形单薄，眼神清澈，仿佛刚才只是完成了一次寻常数据分析，全然不知投下了怎样威力巨大的炸弹。
江蔚嘴唇翕动，喉咙干涩发不出任何声音。最终，他什么也没说。
猛地转身，像一头发怒又受伤的困兽，攥着那宣告失败的导航仪，大步流星冲进宿舍楼旁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树影里。
背影僵硬如拉满的弓弦，瞬间被浓重黑暗吞没。
季音音站在原地，望着江蔚消失的方向，微微歪了歪头。
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脸上难得的一丝困惑。
她低头看了看指尖，残留着导航仪金属外壳的冰冷触感。
她不明白，为何如实陈述测试结果，江蔚同学的反应会如此……激烈？仿佛她否定的不是机器，而是他本人。
夜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回应着她无人知晓的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