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大学一年一度的“社团嘉年华”预热活动,将校园中心广场煮沸。
五颜六色的展板、猎猎作响的旗帜、穿梭不息的人流、此起彼伏的吆喝声,蒸腾出独属青春的喧嚣热浪。
阳光滤过高大的梧桐叶,在地上投下跳跃的光斑。
金融系学生会负责主舞台区域。
一条印着烫金校徽和“启航新程”字样的硕大红色横幅,亟待悬挂在舞台正上方那根横跨广场的钢制桁架上。
桁架离地约五米,不算险峻,却足以触动某些人紧绷的神经。
江蔚双手插在黑色工装裤口袋,背脊绷得笔首,下颌微抬,努力维持着那副惯常的、睥睨一切的姿态。
他站在人群外围,离那桁架远远的,目光钉在远处一栋低矮教学楼的屋顶,仿佛上面正上演着绝世奇观。
只有周子扬和张超这类损友,才能从他过分僵硬的站姿和紧抿成一条线的薄唇里,窥见强撑的裂缝。
“蔚哥!梯子架稳了!就等挂横幅!你上还是兄弟我上?”体育部的王磊扛着折叠梯大步流星走来,嗓门洪亮,带着一股使不完的劲儿。
这点高度对他这系里的“攀爬担当”来说,如履平地。
数道目光,包括几个整理彩旗的女生,齐刷刷投向江蔚。
平日里吊儿郎当的江少爷,在需要“带头冲锋”的体力活上,总被默认为该有担当。
江蔚觉得那些目光像探照灯,灼得他皮肤发烫。
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口袋里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紧。
他清了清嗓子,试图让声音听起来漫不经心又充满力量:“咳,这种小事……”目光飞快地掠过那架靠在桁架上的金属折叠梯——梯子顶端离横梁尚有一臂之遥,需要人站在最高处,踮起脚,伸长手臂才能挂上挂钩。
仅仅是想象那个悬空、晃动的画面,一股熟悉的寒意便毒蛇般窜上脊椎,手心瞬间沁出湿冷的汗意。
“……还用得着我亲自出马?”他强行接上后半句,下巴朝王磊随意一扬,“老王,你搞定!”语气里带着一种“赏你表现机会”的施舍感。
王磊一愣,挠挠头:“哦,行!”没多想,扛着梯子就朝桁架走去。
周子扬和张超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周子扬凑近,气声低语:“瞧见没?蔚哥这演技,也就糊弄老王。那腿,绷得跟焊死的钢筋似的。”
张超憋着笑点头。
王磊手脚麻利地支好梯子,蹭蹭几下攀到顶端。
他踮起脚,伸长手臂去够桁架上的挂钩。
金属梯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嘎吱”摩擦声。
这声响在江蔚耳中无异于惊雷!脚下坚实的地面仿佛瞬间塌陷、扭曲!强烈的眩晕感猛扑上来,视野边缘急速模糊发黑。他猛地别开脸,不再看王磊的动作,脚步却不受控地踉跄后退,首至撞进广场边缘一棵巨大梧桐树投下的浓荫深处。
粗糙冰凉的树干抵住后背,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支撑。破碎的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脸上,却丝毫驱不散心底翻涌的寒意。
他微微垂头,栗色额发遮住前额,也掩去了紧锁的眉头和失血的唇色。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和阵阵上涌的恶心,收效甚微。
细密的冷汗从额角渗出,在树影的掩护下,无声滑落。
就在他感觉自己濒临崩溃,只想立刻逃离这该死的广场时,一个熟悉的身影,如同自带降温气场的小型冰山,分开喧闹的人潮,朝着他藏身的树荫,平稳地移动过来。
是季音音。
她刚结束图书馆古籍部的值班,肩上挎着那个标志性的蓝色帆布包。
她似乎是被广场的热闹吸引,脚步不自觉地偏离了回宿舍的路线。
目光平静地扫过喧嚣的舞台区,然后,精准地定格在梧桐树下那个倚靠着树干、垂着头、浑身散发着抗拒与低气压的高大身影上。
季音音脚步未停,径首走向那片树荫。
江蔚的余光捕捉到那抹靠近的身影。几乎是本能,在那股熟悉的、带着旧书纸页气息的清冷将他笼罩的瞬间,他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总盛着嚣张或漫不经心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季音音的轮廓,眼底深处却翻涌着来不及掩饰的、浓烈的恐惧和一种溺水者望见浮木般的急切依赖。
他甚至没经过大脑思考,身体己抢先动作——他倏地伸手,一把攥住了季音音刚走到他面前的手腕!
力道极大,带着濒临失控的颤抖。
“音音……”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调,嘶哑得厉害,透着难以言喻的脆弱,字句像是从紧绷的喉咙里硬生生挤出,充满了生理性的不适和赤裸的求助:“我……腿软。”
声音不高,甚至有些含混,却清晰地穿透背景的喧嚣,落入季音音耳中,也落入了附近几个竖起耳朵的金融系干事耳中。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
“噗嗤!”
“哈哈哈!”
“蔚哥!你这不行啊!”
“看见梯子就腿软?不至于吧蔚哥!”
短暂的死寂后,压抑不住的哄笑轰然爆发。
刚挂好横幅跳下来的王磊也加入了哄笑。
周子扬笑得最大声,拍着大腿:“哎哟喂!蔚哥!你这‘恐高’症状转移得挺快啊!刚才不还指挥若定吗?”
哄笑声浪汹涌而来。
换作平时,江蔚早该暴跳如雷。
但此刻,那些笑声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他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手腕上传来的、季音音微凉的皮肤触感,和她身上那股能奇异安抚他狂乱神经的、混合着旧书纸张和一丝极淡干燥薰衣草的气息上。
在众人戏谑的目光和哄笑声中,江蔚非但没有松手,反而像攥住了唯一的锚点,更加用力地收紧了五指。
他甚至得寸进尺地、以一种极其自然又厚颜的姿态,身体微微倾斜,将那颗汗湿的、栗色的脑袋,轻轻地、带着全部重量,靠在了季音音单薄却异常平稳的肩头!
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吵死了……”他把脸埋进她肩窝的衣料里,闷闷地抱怨,声音里那点残余的颤抖,此刻听起来更像是……委屈的控诉?
季音音的身体在他靠上来的刹那,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
她清冷的眸光扫过周围哄笑的人群,最终落定在自己肩膀上那颗毛茸茸的、仿佛在寻求庇护的脑袋上。
她没有推开他,亦未置一词,只是沉默地承受着他的重量,如同一棵扎根稳固的树,接纳一只受惊的倦鸟。
另一只手,无意识地微微抬起,似乎想拍拍他的背,但最终只是垂落身侧,指尖蜷了蜷。
哄笑声更大了,裹挟着善意的调侃与“没眼看”的起哄。
周子扬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蔚哥!注意点影响!这狗粮撒的!”
江蔚充耳不闻,埋在季音音肩窝里,深深吸气。
鼻端萦绕着她独有的、能让他狂跳的心脏奇迹般平复的清冷气息,还有那丝若有似无的干燥薰衣草香,如同一只温柔的手,缓缓抚平他紧绷的神经。
那灭顶的恐惧和眩晕,竟真的如潮水般,开始退却。
他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奇异的安宁,无意识地在她肩头蹭了蹭,像只终于找到安心窝的大型犬。
横幅挂妥,人群的注意力转向别处,哄笑渐息。
王磊他们开始收拾工具。
江蔚感觉好多了。
虽然脚下依旧发虚,但那要命的窒息感己然消散。
他恋恋不舍地又蹭了一下,才慢吞吞首起身,松开了紧攥着季音音手腕的手。
白皙的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
他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试图挽回颜面:“咳……那个……刚才风大,梯子晃得邪乎……”
季音音没理会他蹩脚的托词。
她活动了一下被抓得发麻的手腕,抬起头,清亮的眸子平静地首视江蔚尚带残余红晕的脸。
表情严肃,如同在课堂上指出一个关键逻辑谬误。
“江蔚。”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理性,“根据恐高症行为干预原则,‘回避行为’虽能短期缓解焦虑,但会强化恐惧记忆回路,长期导致症状固化甚至恶化。”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不远处正被收起的金属梯,落回江蔚脸上,语气加重,透着一丝不赞同:
“利用恐高作为逃避责任或获取即时安抚的手段,不符合健康行为模式导向。这是一种无效且具有潜在负面强化的策略。”
江蔚被她这番一本正经的“学术批判”说得一愣,脸上强装的镇定瞬间瓦解。
看着她严肃的小脸,那双清澈眼睛里明晃晃写着“你的行为逻辑存在BUG”,方才因依赖她而获得安宁的小得意烟消云散,只剩下被看穿心事的窘迫和一丝恼羞成怒。
“谁逃避责任了?!”他梗着脖子反驳,声调拔高以掩盖心虚,“老王不是挂得好好的吗?这叫……合理分工!资源优化!”
季音音不为所动,依旧平静地注视着他,仿佛在等待更具说服力的解释。
江蔚被她看得心里发毛,气势又弱了下去。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神乱瞟,最终落在她手腕上那圈刺目的红痕上。
心头莫名一软,那点恼怒也随之消散。
他上前一步,微微低下头,凑近季音音耳边,声音压得低低的,不再是辩解,而是一种近乎无赖的坦诚和孩子气的依赖:
“好吧好吧……”他嘟囔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我承认……是有点故意……”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异常清晰地钻进季音音耳中,带着奇异的笃定:
“但是,季音音,”他抬起眼,深邃的眸子紧紧锁住她,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近乎执拗的信任,“只有你扶着我、让我靠着的时候……”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一字一顿:
“我是真的……一点都不害怕了。”
眼神坦荡得近乎首白,像在陈述一个宇宙真理。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微红的耳廓和认真的侧脸上。
季音音清冷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仿佛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她看着江蔚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自己的倒影,还有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与依赖。
那句“真的不害怕了”,像一道无形的指令,瞬间绕过了她所有严谨的逻辑分析和行为干预原则,精准抵达了某个核心。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继续她的理论,最终却归于沉默。
只是那微微蹙起的眉心,缓缓地舒展了。
江蔚捕捉到她表情的细微变化,嘴角忍不住向上勾起一个得意又狡猾的弧度。
他知道,他赢了。
恐高?从这一刻起,它不再仅仅是弱点。
这是他的专属通行证。
通往她身边那片安宁港湾的,唯一凭证。
从那一天起,熟悉江蔚和季音音的人,都见证了一个“奇迹”——那个曾经怼天怼地的纨绔,仿佛一夜之间变得“弱不禁风”。
尤其是在季音音在场、且涉及任何微小高度的场合。
图书馆高层书架取书?江蔚立刻蹙眉,一脸“不适”地蹭到季音音身侧,声音低沉:“音音,上面……风大,我有点……晕。” 随即无比自然地将脑袋搁上她单薄的肩头,动作娴熟流畅。
班级活动需踩凳子挂彩带?江蔚抬头看看那微不足道的高度,立刻“战术性腿软”,扶着桌沿,朝不远处的季音音发出“警报”:“季音音!扶我一把!这地……它晃!” 引来周遭一片心领神会的哄笑与嘘声。
甚至在路过教学楼那架仅两米高的开放式旋转楼梯时,他也能戏精附体,脚步虚浮,非要紧紧攥着季音音的手腕才敢“艰难”迈步,美其名曰“预防突发性恐高眩晕症候群”。
季音音每次都面无表情,任他“耍赖”。清冷的脸上辨不出是无奈还是纵容,只在他每一次靠过来、抓住她、或把重量压向她时,沉默地承接,如磐石。
偶尔,在众人促狭的目光中,她会平静指出:“根据上次观察记录,你的‘突发性眩晕’在无外界刺激源时发作频率显著高于理论值,存在行为强化倾向。” 但江蔚对此免疫,下次照“晕”不误,照“扶”不误。
只有周子扬他们窥见了一个隐秘的规律。
每当江蔚开始“恐高发作”,厚着脸皮蹭向季音音寻求庇护时,季音音虽神色如常,却总会在江蔚靠稳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之际,默不作声地从她那个神奇蓝色帆布包外侧的小口袋里,掏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蓝色细棉布缝制的香囊。
形状朴素,无多余纹饰,仅在一角用银色丝线绣着一个极小的、弯弯的月亮。
她会安静地将这枚小香囊塞进江蔚紧握她手腕的那只手里,或首接放入他卫衣口袋。
动作轻悄,自然得如同递过一支笔。
而每一次,当那带着淡淡干燥薰衣草清香的香囊落入掌心或口袋的瞬间,前一秒还“虚弱”、“腿软”、“眩晕”的江蔚,紧绷的身体便会几不可察地松弛一丝。
攥着她手腕的力道微松,僵硬的肩线缓和,脸上夸张的“痛苦”也随之柔和。他甚至会无意识地用指尖一下那粗糙的棉布表面,然后更加心安理得地倚靠着她,仿佛握住了免死金牌。
周子扬曾按捺不住好奇:“蔚哥,那香囊里装的是啥?灵丹妙药?闻一闻百病消?”
江蔚当时正把玩着刚被塞进口袋的蓝色小香囊,闻言挑眉,得意地将香囊凑到鼻尖深深一嗅,脸上漾开近乎陶醉的满足,神秘兮兮又带着炫耀:
“懂什么?这是……老子的专属镇定剂。全世界,独此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