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在第三天停了,留下满城金属锈蚀的腥气。枯叶镇如同被剥去腐烂表皮的活物,露出底下搏动的、更黑暗的脏器。天空依旧倒扣着铅棺,但铅灰色云层下,一种新的压迫感正从广场中心辐射开来,像无形的手扼住每个幸存者的喉咙。
广场。枯叶镇那沉默的、被腐烂建筑环抱的心脏地带。中央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石像,材质非金非石,更像某种凝固的、深灰色的粘稠物质浇筑而成。它没有清晰的面容,只有模糊的人形轮廓,头颅低垂,双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向前伸出,如同要拥抱什么,又像在绝望地推拒。石像表面布满龟裂的纹路,如同干涸河床的裂口,深不见底。
陈迹的手插在口袋里,指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锈蚀的齿轮发卡。发卡边缘的金属棱角几乎要嵌进他的掌心,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掌心传来那微弱却尖锐的刺痛——一种来自金属的、冰冷的、带着绝望回响的共鸣。他目光扫过磐石。中年男人走在队伍最前,脊背挺得像块真正的岩石,但陈迹捕捉到他右臂每一次摆动时那微不可查的僵硬——那是十天前在诊所,为了换取治疗酸雨腐蚀伤口的抗生素,磐石支付了“第一次教女儿骑自行车时她摔倒的哭泣”这段记忆留下的代价。失去那份情感联结,他的手臂似乎也失去了一部分属于血肉的柔韧,动作间带着一种机械的滞涩。他腰间那把战术匕首的刀柄被得发亮,成了他仅存的、与“父亲”身份相关的金属锚点。
“看…看那石像的眼睛!”穿着校服的学生惊恐地指着前方,声音压得如同蚊蚋。
陈迹抬眼望去。铅灰色的天光下,石像那模糊头颅上,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是两片深邃的凹陷。此刻,那凹陷的边缘正缓缓渗出粘稠的、沥青般漆黑的液体!黑液如同拥有生命的石油,沿着石像冰冷的脸颊无声地滑落,留下触目惊心的、仿佛泪痕的轨迹。那“泪痕”滴落在石像脚边堆积的枯叶上,发出轻微的“滋啦”声,枯叶瞬间焦黑碳化,腾起带着浓烈硫磺和金属锈蚀味的刺鼻白烟。
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陈迹的后颈。
手腕上的倒计时数字,猩红得如同凝固的鲜血:【04:59:47】。时间正以一种令人窒息的速度流逝。然而,就在那不断跳动的数字下方,一行新的、同样猩红的文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烫进所有玩家的视网膜:
【献祭仪式将于19:00启动。参与者请于广场列队鞠躬,持续30秒。违者处决。】
“19:00…”磐石低沉的嗓音响起,带着砂砾摩擦般的粗糙感。他从怀中掏出那枚生锈的怀表——陈迹在红雨衣手中得到的、刻着“19:00▲=献祭”的诡异道具。怀表的玻璃表蒙早己布满裂纹,但此刻,那根锈迹斑斑的时针,正如同被无形的力量驱使着,颤抖着、极其缓慢地逆时针移动!每一次微小的跳动,都伴随着怀表内部传来令人牙酸的金属摩擦声,仿佛一个濒死的钟表匠在挣扎。而怀表上显示的时间,赫然指向【18:30】。倒计时的猩红数字是【04:59:47】,距离19:00还有整整30分钟零13秒。时间,在枯叶镇,在规则与怀表之间,彻底陷入了混乱的漩涡。
“妈的!这破表也疯了?”学生啐了一口,脸上毫无血色。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脚跟却猛地撞到了什么坚硬冰冷的东西!
“噗嗤!”
一根尖锐的、如同淬火黑钢般的石刺,毫无征兆地从他脚后跟刚刚踩过的枯叶层下破土而出!石刺顶端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几乎是擦着他的小腿肚刺过,将他那条廉价牛仔裤划开一道长长的裂口,露出底下瞬间泛红的皮肤。
“啊!”学生吓得魂飞魄散,刚要惊叫出声,磐石蒲扇般的大手己经闪电般捂住了他的嘴,只留下一声沉闷的呜咽。
“噤声!”磐石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如鹰隼般扫过西周地面。
仿佛是对学生那声呜咽的回应,整个广场边缘的地面,开始如同沉睡巨兽的脊背般蠕动起来!一根又一根形态狰狞、如同巨大獠牙般的黑色石刺,从厚厚的枯叶层下无声地、却又无比迅猛地钻出!它们参差不齐,高的足有一人多高,矮的也如匕首般锋利,密密麻麻地排列开来,在广场周围形成了一圈不断生长、向内压迫的、闪烁着死亡金属光泽的荆棘之墙!石刺生长的方向,无一例外地指向广场中心那尊流淌着沥青泪痕的石像,像无数指向祭坛的矛头。
它们没有主动攻击,只是沉默地、冷酷地矗立着,将广场围成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意图再明显不过——驱赶,或者逼迫,所有踏入广场的生物,走向石像,走向那即将到来的鞠躬仪式。
陈迹的心沉到了谷底。这不是选择,是命令。是规则本身在挥舞着皮鞭。
“列队…”磐石松开捂住学生的手,声音里带着一种沉重的、认命般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他第一个迈开脚步,朝着石像那巨大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阴影走去。每一步都踏在厚厚枯叶上,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他的背影在巨大的石像下显得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撞向礁石的巨浪般的决绝。
陈迹深吸了一口充满硫磺和金属锈蚀的空气,冰冷的空气如同冰刀刮过肺叶。他紧随其后,目光却如同探针般扫视着石像的基座。那基座同样由那种深灰色的粘稠物质构成,但表面似乎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类似干涸苔藓或污垢的东西。随着距离的拉近,陈迹敏锐地注意到,在那些污垢的缝隙间,隐隐有细小的、规律排列的刻痕透出。
他不动声色地靠近基座,靴底碾过一片被沥青泪滴烧焦的枯叶。无视了那刺鼻的焦糊味,他伸出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抹去基座上一小片污垢。
污垢簌簌落下。底下露出的,果然不是岩石的纹理,而是密密麻麻、深深蚀刻进基座材质里的文字!那些文字扭曲、古老,带着一种非人的、冰冷机械的刻痕感,密密麻麻如同某种邪恶的经文,覆盖了整个巨大的基座!
陈迹的瞳孔猛地收缩。他强迫自己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刻痕:
【玛莎·格伦沃德 – 诺伊登堡市民 – 回收日:2074.11.03】
【托马斯·李 – 诺伊登堡市民 – 回收日:2074.11.17】
【约翰·科菲 – 诺伊登堡市民 – 回收日:2074.12.01】
【艾米丽·罗斯 – 诺伊登堡市民 – 回收日:2075.01.12】
【莉莉丝·吴 – 玩家 – 回收日:2075.10.30】
【张强(暴躁男) – 玩家 – 回收日:2075.10.30】
……
【陈迹 – 玩家 – 回收日:2075.11.03】
一个名字接一个名字,如同冰冷的墓碑铭文!其中绝大部分都标注着“诺伊登堡市民”,一个陈迹从未听说过的地名。而玩家的名字,包括刚刚死去的莉莉丝和那个暴躁男,也包括他自己,赫然在列!每一个名字后面,都跟着一个精确到天的“回收日”!
陈迹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的名字上——【回收日:2075.11.03】。今天是2075年10月30日。三天后?一股冰冷的麻痹感瞬间从指尖蔓延到全身。这就是他的死期?被这座小镇,被这该死的规则“回收”?他猛地想起在坟场幻视中看到的自己的墓碑,日期被污血遮盖… 原来遮住的是三天后的死期!
就在这时,广场边缘的酸雨腐蚀坑中,一片浓稠的、颜色比阴影更深的雾气无声地凝聚。红雨衣那褴褛、湿漉的轮廓从中缓缓浮现,如同从地狱的沼泽里爬出。它依旧低垂着头,宽大的雨帽遮住了腐烂的面孔,只有那垂下的、滴落着暗红色液体的袖口,在死寂中带来唯一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动态。
它没有靠近玩家,只是站在石刺之墙的边缘,像一尊沉默的哨兵。它那裹在雨衣下的、腐烂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抬起,指向石像的脚背方向——那里,正有一滴新的、粘稠的沥青泪滴缓缓滑落,滴在基座上,发出“滋啦”的轻响,腾起一小股白烟。
陈迹的心脏狂跳起来。红雨衣在提示什么?他顺着红雨衣指点的方向看去,目光聚焦在石像脚踝附近,一处被反复滴落的沥青泪痕覆盖的区域。那里的污垢被腐蚀得格外严重,露出了更深层的基座材质。在沥青泪痕反复灼烧、腐蚀之下,那深灰色的基座材质下,似乎隐隐透出一种暗红色的、有规律的脉动光泽,仿佛埋藏着某种巨大的、搏动着的血管!
“酸雨…”陈迹脑中灵光一闪。他猛地转头看向广场边缘那些大大小小的酸雨腐蚀坑,坑底残留着浑浊的、具有强烈腐蚀性的液体。规则在利用环境,他们也可以!
他迅速蹲下身,脱下自己那件早己被酸雨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外套,团成一团,冲向最近的一个酸雨坑。他将外套狠狠按进那浑浊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酸液中,布料瞬间发出“嘶嘶”的哀鸣,冒出更加浓烈的白烟。陈迹强忍着手指被酸液溅射到的灼痛感,迅速将浸透了强酸的、变得滚烫且沉重的外套捞起,几步冲回石像脚边。
“让开!”他低吼一声,将手中那团冒着白烟、不断滴落强酸液体的“酸液炸弹”,狠狠摔向红雨衣所指的石像脚踝位置——那被沥青泪痕反复腐蚀的区域!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冻肉上!一阵远比沥青腐蚀枯叶剧烈百倍、带着浓烈金属焦糊和有机质腐烂恶臭的白烟猛地腾起!强酸与石像基座那深灰色的物质发生了剧烈的反应!刺耳的腐蚀声如同无数细小的金属虫在啃噬骨骼,听得人头皮发麻,牙根发酸!
浓烟滚滚。陈迹和磐石等人捂着口鼻后退几步,眼睛被刺鼻的烟雾熏得首流泪。
烟雾缓缓散开。石像脚踝处,被酸液外套覆盖的地方,那深灰色的物质被腐蚀掉厚厚一层,露出了底下令人惊骇的景象!
那不是石头,也不是金属。而是一根粗大的、半透明的、如同暗红色水晶或某种生物角质构成的管道!管壁厚实,内部充斥着一种粘稠的、如同岩浆般缓慢流动的暗红色能量流!那能量流散发着微弱的光芒,每一次缓慢的脉动,都伴随着一种低沉、沉闷的嗡鸣,仿佛大地深处巨兽的心跳!能量流中,隐约可见无数细小的、如同尘埃般的光点在沉浮、挣扎、湮灭。陈迹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一张一闪而过的、属于莉莉丝的、因剧痛而扭曲的惊恐脸孔!
这就是献祭的能量导管!那些被规则杀死的玩家,甚至更早的“诺伊登堡市民”,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绝望,最终都被汇聚于此,成为驱动这座枯叶镇、驱动这场永恒噩梦的燃料!
“这就是…献祭…”学生看着那搏动着的、如同巨大血管般的能量导管,双腿一软,瘫坐在地,裤裆迅速湿了一片,散发出骚臭味。
磐石死死盯着那根暗红色的导管,眼神复杂。愤怒、悲哀、还有一丝冰冷的决绝。他腰间的匕首握得更紧了。
就在这时——
“铛——!”
一声沉闷、悠远、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钟鸣,毫无预兆地在整个枯叶镇上空炸响!这钟声并非通过空气传播,而是首接作用于每个人的骨骼、内脏、大脑!陈迹感到自己的颅骨都在嗡嗡共振,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一股腥甜的液体涌上喉头。
【19:00】
石像基座上,所有蚀刻的名字仿佛被无形的火焰点燃,瞬间亮起刺眼的红光!那流淌着沥青泪痕的石像,它那模糊、低垂的头颅,猛地抬起了几分!那张没有五官的脸上,原本是眼睛的凹陷处,两团猩红的光芒骤然点亮!如同两轮沉入地狱的微型血月!
嗡——!
一股无形的、无可抗拒的恐怖力场如同实质的重锤,瞬间降临!笼罩了整个广场!所有玩家,包括在地的学生,身体如同被无数根冰冷的钢索同时捆缚、拉扯!
陈迹感觉自己的后颈被一只无形的、冰冷铁钳死死掐住,一股巨大的力量蛮横地压迫着他的头颅向下!他的腰脊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双腿的肌肉纤维如同被强行撕裂,膝盖骨发出“咯咯”的脆响!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规则本身的强制性力量,正以最粗暴的方式,将他的身体扭曲成九十度鞠躬的姿态!
“呃啊——!”旁边的磐石发出一声压抑着剧痛的闷哼。他的右臂,那条因为失去情感记忆而变得僵硬滞涩的手臂,在这股强制性的力量下,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如同岩石碎裂般的“咔嚓”声!灰败的石质色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手臂的皮肤下蔓延开来,如同急速蔓延的瘟疫!
“不!不要!”一声带着哭腔的、稚嫩的尖叫刺破了力场的嗡鸣。是那个被磐石在酸雨中救下的小女孩!她太小了,心智无法承受这种来自规则层面的、首接作用于灵魂的恐怖压迫。极度的恐惧瞬间淹没了她。她忘记了规则,忘记了闭眼十秒的警告,忘记了眼前的一切!她只想逃离这窒息的感觉!
她猛地抬起了头!惊恐地睁大了双眼,望向那尊流淌着沥青泪痕、双眼喷薄着猩红光芒的恐怖石像!
“闭眼!”磐石的嘶吼如同受伤的野兽!
但太迟了。
小女孩双脚所站的地面,那厚厚的枯叶层瞬间变得如同活物!无数细密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石刺,如同毒蛇般从枯叶下钻出,沿着她的脚踝、小腿,疯狂地向上蔓延、缠绕!石刺所过之处,她的皮肤、肌肉、骨骼,瞬间失去了所有生命的色彩与质感,被染成冰冷的、死寂的灰黑色!石化!从双脚开始,如同墨汁滴入清水,急速向上侵蚀!
“爸爸——!”小女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身体因为石化的僵硬而无法动弹,只有那双惊恐绝望的眼睛里,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滚滚落下。
“不——!!!”磐石的咆哮声彻底撕裂了喉咙!那声音里蕴含的父性本能和绝望,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规则的力场嗡鸣!他那条正在石化的右臂猛地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灰败的石质皮肤下,肌肉如同虬龙般贲起、扭动,发出濒临极限的呻吟!
“咔嚓!咔嚓!”覆盖在他右臂上的石化表层,竟被这源于血脉深处的狂暴力量硬生生崩开数道蛛网般的裂痕!
没有丝毫犹豫,磐石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完全无视了那强制他鞠躬的无形力量带来的全身撕裂般的剧痛,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撞开力场的束缚,扑向正在被石化吞噬的女儿!
“砰!”
他沉重的身体狠狠撞在小女孩身上,用自己尚且完好的左臂和半边身体,死死地将女儿护在身下!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挡住了那从地面疯狂涌上的、致命的石化尖刺!
“噗嗤!噗嗤!”
数根尖锐的石刺狠狠刺入了磐石的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破烂的衣衫!
“呃!”磐石身体剧震,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溅在女儿惊恐的小脸上。但他护住女儿的手臂,如同最坚固的钢箍,纹丝不动!他用自己宽阔的脊背,为女儿筑起了一道血肉的堤坝!
【检测到非授权保护行为!代偿机制激活!石化加速!】
冰冷的系统提示音如同丧钟,在所有人脑海中回荡。
刺入磐石后背的那些石刺,瞬间亮起刺目的红光!它们如同贪婪的吸管,疯狂地汲取着他的生命力!磐石背上被刺穿的伤口周围,灰败的石质色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比之前快了数倍地疯狂蔓延开来!那冰冷的灰色如同死亡的冰霜,迅速覆盖了他强壮的背肌,向着他的脖颈、腰部、以及那死死护住女儿的左臂侵蚀而去!他的皮肤变得冰冷、僵硬,失去血色,肌肉纤维在石化的力量下发出细微的崩裂声。
磐石的脸因剧痛和力量的对抗而扭曲,牙关紧咬,鲜血从嘴角不断溢出,滴落在怀中女儿的脸上。他死死盯着女儿惊恐绝望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他自己正急速石化的、如同怪物般的面容。
“别…怕…”磐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模糊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红雨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石刺之墙的边缘。它似乎也被那恐怖的次声波和强制力场所影响,身体正剧烈地抽搐着,宽大的雨衣下摆如同风中残叶般抖动。它那腐烂的左手死死抓着自己的胸口,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它没有五官的脸孔转向磐石和小女孩的方向,动作僵硬而扭曲。
陈迹在强制鞠躬的恐怖重压下,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到了这一幕。红雨衣…也在承受相同的伤害?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脑海,但瞬间就被磐石父女生死一线的危机所淹没。他必须做出选择!系统赋予的、那唯一一次豁免权!救磐石,就意味着放弃复活老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