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林建国整个人僵在那里,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他保持着那个探鼻息的动作,几秒钟后,一股难以言喻的灰败之色迅速笼罩了他整张脸。
那双原本因为惊恐而瞪大的眼睛,瞬间失去了所有光亮,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茫然。
寒风卷着雪沫,无情地抽打着这雪地上绝望的一幕。
林薇躺在冰冷的雪地里,襁褓的束缚让她动弹不得,只能被动地看着。
这是什么命啊,刚醒过来又是这样的局面,偏偏自己连动都动不了。
刺骨的寒意和饥饿感像两条冰冷的毒蛇,紧紧缠绕着她幼小的身体。父亲那压抑到极致的悲恸,像沉重的铅块,一下下砸在她混沌的意识上。
她张着嘴,想哭,想喊,想告诉这个陌生的男人她还活着,可喉咙里只能发出微弱的、断断续续的抽气声。
“哇——!二婶!小勇不是故意的!哇……是大虎他要打我!”
那个闯祸的熊孩子小勇,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吓得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扯着嗓子嚎啕大哭起来,鼻涕眼泪糊了满脸。
“闭嘴!小畜生!” 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小勇他爹林建军,脸色铁青地冲过来,一把将儿子从地上薅起来,抬手就是一个响亮的巴掌扇在他脸上,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后怕。
“你要死了,你看我怎么收拾你!” 小勇知道自己这次犯了弥天大错,挣扎着跑掉,林建军他看都不敢看地上生死不知的弟媳和失魂落魄的弟弟,去抓嚎哭着跑掉的儿子,像躲避瘟疫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仓惶跑远了。
。。。。。。
林建国似乎完全没听到身后的动静。他停止了呜咽,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和雪水混在一起,一片狼藉。
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他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妻子苏秀云背到自己背上,用背柴火的破布条紧紧固定住。
然后,他转过身,动作近乎粗暴却又带着一丝不可思议的轻柔,将雪地里那个小小的、冰冷的襁褓——他的女儿林芝。
一把捞起来,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沉没前抓住的唯一一根浮木。那怀抱冰冷而坚硬,带着浓烈的血腥味和汗味,硌得林薇生疼。但此刻,这却是她唯一的依靠。
“不怕……芝芝不怕……” 林建国嘶哑着嗓子,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爹带你们……回家……找大夫……一定能好……一定能好……”
他像是在对怀里的女儿说,又像是在给自己催眠。他不再看那摊刺目的血泊,咬着牙,深一脚浅一脚地迈开步子,顶着越来越大的风雪,朝着村子的方向,踉跄而去。
每一步都沉重无比,每一步都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覆盖。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林薇暴露在襁褓外的小脸,灌进她的口鼻,让她窒息。
她透过襁褓的缝隙,看到的是父亲紧绷的下颌线,上面挂着未干的泪痕和凝结的冰晶。看到的是漫天飞舞的、冰冷的雪沫,无边无际,仿佛要将这绝望的一家三口彻底埋葬。
这是什么年代?
贫穷、麻木、严寒……还有这随时可能降临、如同儿戏般却又足以致命的苦难?
林薇小小的身体蜷缩在冰冷的襁褓里,感受着父亲奔跑带来的剧烈颠簸,意识在刺骨的寒冷、尖锐的饥饿和这巨大的时代冲击下,再次模糊起来。
沉入黑暗前,她最后感知到的,是弥漫在冰冷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寒冷。
风声小了,但寒意更甚。土坯房院墙出现在视线里。
“娘!爹!出事了!秀云她……”林建国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一进屋就腿一软,差点连同背上的妻子一起栽倒在地。
“老天爷!”一声惊呼炸响。一个身材高大健壮的老太太像阵风似的从里屋冲出来,她穿着臃肿的灰布棉袄棉裤,腰板挺首,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眼神却锐利得像刀子。
正是林芝的奶奶,王桂芬。她一眼就看到了苏秀云脑后那狰狞的血迹和惨白的脸,还有林建国怀里那个冻得小脸青紫的小孙女。
“作孽啊!”王桂芬倒吸一口凉气,脸色瞬间铁青,动作却快得惊人。她一个箭步上前,和随后跟出来的、沉默佝偻着背的爷爷林老栓一起,七手八脚地把苏秀云从林建国背上解下来,小心翼翼地抬到里屋的土炕上。
炕是冰凉的。
“老头子!快去灶房!把灶膛里火星子扒拉旺了!快!”王桂芬一边麻利地扯过一床厚实些的棉被盖在苏秀云身上,一边厉声吩咐,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建国!去把窗户缝都给老娘堵严实了!一丝风都不准透进来!”
“娘,你看着芝芝!我去请大夫!去请大夫!”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嘶吼。
不等王桂芬回应,林建国己经像一阵风似的又冲了出去,消失在门外的风雪里。
“我的老天爷啊……这是咋弄的呀……”王桂芬看着儿媳紧闭的双眼和毫无血色的嘴唇,又看看林建国放在炕沿边襁褓里气息微弱的小孙女林芝,眼圈瞬间红了,粗糙的手颤抖着想去碰碰儿媳的脸,又缩了回来,最终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对着跟进来的林老栓吼道:“还杵着当门神呢!去!把箱子里红糖给我找出来!快去!”
林老栓闷头“嗯”了一声,像个受惊的兔子,赶紧转身去翻那个破旧的木箱子。
王桂芬俯下身,凑到苏秀云耳边,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温柔:“秀云!秀云!你睁开眼!看看娘!看看芝芝!听见没?给娘争口气!”
她粗糙的手指用力掐着苏秀云的人中,然而,躺在炕上的人,依旧毫无反应,只有那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证明她还活着。
小小的林芝躺在冰冷的炕沿,襁褓松散了些,刺骨的寒意让她本能地蜷缩。
她想靠近那个唯一散发着微弱热源的身体——她的母亲,可那点距离对她小小的身体而言如同天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