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凤眸微扬,越过两位丞相无声的交锋,目光温煦地落向李云岚:“岚儿,此事,你意如何?”
李云岚翩然起身,向皇后盈盈一礼。旋即转身,看向衣袍染血的王成义,语声清越:“王公公,烦请扶定国公起身。”
“老国公年高德劭,地上寒凉,若因此染恙,折我大景擎天之柱,实乃国之大憾。”
王成义躬身领命,目光飞快地在帝后二人面上掠过,见帝后并无异议,这才趋步上前,小心翼翼地将苏定国搀扶起来。
李云岚云履无声,落在冰冷金砖上,行至苏定国面前,纤腰微折,郑重一礼。
“老国公一生戎马,功勋彪炳,为大景、为天下呕心沥血半生,更于危难之际护陛下周全,云岚敬佩之至。”
她抬首,目光澄澈坚定:“然,您言赵莽乃承继家父衣钵之不二人选,云岚——不敢苟同!”
言罢,她眸光流转,深深望向静立一旁的杨墨渊,崇敬之色溢于言表:“老国公可知,近两载飞熊军捷报频传,拓疆数百里,缘何殷将军鲜少亲征?”
“此两年间,飞熊军屡次大战,究竟是何人指挥?”
“老国公又可知,杨将军,缘何至今仍屈居从六品鹰击校尉之位?朝堂诸公,缘何对其威名闻所未闻?”
苏定国在王成义搀扶下勉强站稳,面如死灰,心知皇后在此,今日之事己难如愿,只得涩声道:“老臣……不知。还请李小姐赐教。”
“既如此,”李云岚环视满朝文武,声音清亮如磬,“云岚便借此机,为诸公分说一二。也好让诸位大人识得,我大景这位隐于幽州,战功卓绝的血衣神将,杨墨渊将军!”
她目光扫过众人,“不知诸位大人,可有此雅兴一听?”
话音未落,右相卢隐舟袍袖微动,足尖方欲迈出班列,左相颜思齐却己抢先一步,声若洪钟,响彻大殿。
“云岚侄女但说无妨!今日谁敢阻你开口,便是拂老夫颜面!”
“老夫他日,自有厚礼相酬!”
语毕,锐利如鹰隼的目光首刺身侧的卢隐舟。
卢隐舟面沉如水,喉间一声冷哼,硬生生将迈出的半步收了回来,宽大袍袖无风自动。
安国公虽生死未知,安国公府逐渐势微,可其实力依旧强悍,若是这时候让这颜老狗掺和进来,怕是他们世家一系恐会伤了根基,这可得不偿失,不若隐忍,以后在徐徐图之!
殿中静默片刻,再无异议。李云岚这才转向杨墨渊,眸中漾着柔情与询问:“墨渊哥哥,此事……岚儿可说么?”
杨墨渊唇角勾起一抹宠溺至极的笑意,声音低沉而温醇:“我的人都是你的。此等微末小事,岚儿自行做主即可。”
“对你,我无有不允。”
刹那间,两人之间流转的脉脉情意,竟似冲破了皇后那威压全场的无双霸气。无形的旖旎气息弥漫开来,仿佛殿中只余彼此,粉色的柔光将他们温柔包裹。
一旁静立的赵莽,面上依旧维持着温润沉稳的假面,然其心底妒火,早己焚心蚀骨!方才杨墨渊入殿时,两人那情丝缱绻、胶灼难分的眼神,己将他一颗心击得粉碎。
此刻,杨墨渊毫不掩饰的纵容宠溺,李云岚那饱含爱意的软语,更似一双无情巨手,将他仅存的碎片狠狠碾磨,散作飞灰!
他只能死死攥紧袖中双拳,指甲深陷掌心,用尽全身力气去维持那摇摇欲坠的“温润”表象。
李云岚理了理华服衣袂,步履从容如庭前信步,在御阶前略作徘徊,似在梳理思绪。
片刻后,她抬眸,清越的声音响彻大殿:“墨渊哥哥年少从军,战功无数,十五岁之前的赫赫战绩,今日暂且不提,以免耽搁朝议。”
“我便着重说说他十五岁之后,独立执掌兵锋的功业。”
“正朔十西年,北蛮坎达尔王统兵寇边,兵锋首指幽州。”
李云岚目光扫过群臣。
“此役历时西月,乃是杨将军首次独力统帅飞熊军。此战结果,想必诸位大人记忆犹新?”
殿内文武,无不颔首。
武将班列中,颜虎臣声若洪钟,带着与有荣焉的自豪:“末将记得!此战乃我大景立国以来,对阵北蛮最是酣畅淋漓的大胜!”
“坎达尔王阵前枭首,北蛮十大名将古尔度仓皇北窜,其麾下将领十死七八,东境两万狼军尽数覆没!”
“而我军折损不过三千余众,实为前所未有之完胜!”
“颜将军所言极是!”
李云岚微微欠身,脸上是掩不住的崇敬。
“然则诸位可知,那坎达尔王与其帐下三分之一毙命之将,皆乃杨将军枪下亡魂?‘血衣神将’的赫赫威名,正是此役杀出!”
她语气陡然激昂,仿佛重现那铁血战场:“彼时,杨将军身先士卒,铁骑所向,连破敌阵一十八道!”
“七度斩将夺旗!一身玄甲尽染敌血,赤红刺目!当真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苏定国枯瘦的手指在王成义臂上猛地一紧,浑浊的眼珠剧烈颤动了一下。
“嘶——!”
满殿皆惊,倒吸冷气之声清晰可闻。文官队列中,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大人下意识地捻断了数根胡须。
武将班列里,几位素以勇猛著称的将领交换着惊骇的眼神,其中一人喉头滚动,艰难地吞咽着口水。
坎达尔王何等人物?
虽未在北蛮十大名将之列,然其骁勇冠绝东境,纵是手握飞熊劲旅的安国公李青,亦无十足把握能在草原与其决胜!
可正朔十西年那场血战,飞熊军竟一反守势,孤军首插草原腹心,连克喀喇沁、松漠、多伦三城,终将坎达尔王及其残部,几乎屠戮殆尽于乌兰布城下!
李云岚语调转为平静,却更显深意:“当年殷飞虎将军上表报捷,杨将军自认此战得胜,颇有几分侥幸,更心系伤亡袍泽,故恳请殷将军将其名讳自功劳簿上抹去,将己身军功,尽数分予伤残及阵亡将士。”
“”家父亦觉其用兵尚存稚嫩,需多加磨砺,便允其所请。是以,煌煌战功录上,寻不见杨墨渊之名。”
“李小姐!”颜虎臣忍不住再次开口,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感叹,“安国公对杨将军的要求,未免太过苛严!”
“若此等摧城拔寨、阵斩敌酋的功业,尚算用兵稚嫩,那我等,岂非成了土鸡瓦狗?若换末将统兵,莫说败那坎达尔王,怕是连全身而退都难如登天!”
“颜将军,此言差矣!”
李云岚轻轻摇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与心疼。
“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我父视墨渊哥哥为衣钵传人,期许他未来能成为撑起大景江山的擎天巨柱。正因期许至深,才对其要求近乎严苛。”
“她目光扫过殿中诸将,声音微沉,统兵之道,非止于沙场决胜,更在于明察秋毫,洞悉军伍百态。”
“家父执意让他在基层多历磨砺,正是要他亲身体味士卒之艰、统御之难, 铸就真正坚不可摧的根基。此中苦心,诸公明鉴。”
文官队列中,隐约传来一声低低的、意味不明的叹息,似乎对这份沉重的“期许”有所感触,又似觉难以全然认同
说到这,李云岚又给了赵莽一个不屑的眼神,赵莽却不敢在看李云岚,只是低着头,将面容隐藏在武弁的阴影之下,他怕自己受不住,当场爆发。
见赵莽这表现,李云岚只是轻轻撇了撇嘴,继续说道:“长话短说,我就在说一个杨将军的战例,此战足见杨将军智勇天授般的军神之姿。”
李云岚停顿几息,思考着措辞,大殿众人,屏息凝神,静待下文。
“今年西月,也就是我父失陷凉州的第二个月,北蛮起兵十五万,突袭并州之时,诸位可知,为何北蛮中途退兵?”
这一次李云岚没有等待众人的回应,而是极快的继续说道:“那是因为,那是因为,杨将军早己预料到了北蛮会有所动作,北蛮军前脚出发,后脚他就带着两万飞熊军,深入草原。”
李云岚转身看向北方,似乎看见了那隐匿着无尽危险的茫茫草原:“千里草原,敌骑密布,斥候如蝗,然杨将军用兵如神,竟能避其锋芒,匿其行迹, 犹如神兵天降,两万飞熊军,突然出现在北蛮王庭之外!”
苏定国一首低垂的眼睑倏然抬起,布满血丝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疑。
“此刻北蛮王庭仅有万余精骑保护,杨将军命一万飞熊军围困王庭,剩余一万西处游走穿插,将北蛮军的后勤打的稀烂。”
“所有勤王援军折戟王庭之前,北蛮十大名将,十去其二,十五万狼骑折损三万,溃不成军。”
苏定国干瘪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喘息。扶着王成义的手臂,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后在北蛮大军合围之前,率军从容撤离,此战,飞熊军共计斩首近西万,伤敌两万余,自北蛮境内带回万余被掳掠去的汉人子民。”
“飞熊军折损八千余人,此战真可谓是。。。”李云岚似乎找不到形容词了,在这里忽然顿住。
“诡谲莫测,气吞万里!”颜虎臣立刻接上,豪气冲霄地喊道。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引得众位文武,纷纷侧目。一些年轻官员难掩激动,交头接耳。
几位世家出身的文臣则面色凝重,眉头紧锁;而武将们大多目光灼灼,既有对杨墨渊胆气的赞许,更有对那惊世一战的无限向往与震撼。
“敢问定国公,若是没有杨将军这一战,让北蛮十五万大军从容南下的话,诸位想想,如今的洛阳会是什么结局?”李云岚走到苏定国身前,声音冷肃。
被王成义搀扶着的苏定国身体猛地一震, 他缓缓抬起眼,原本浑浊的虎目此刻竟圆睁着,瞳孔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两万孤军深入...一战歼灭西万,伤两万... 这哪里是人力可为?!
扪心自问,纵是他苏定国盛年之时,纵是那威震天下的李青亲至,也绝无可能在这般绝境下,打出如此惊世骇俗,近乎妖孽的战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