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过长沙站时,铁轨与车轮撞击的节奏悄然变了调。李建军把冻得发麻的脚从湿透的千层底布鞋里抽出来,蜷在座椅下方。鞋面的针脚早己被泥浆糊住,那是暴雨夜在黄河大堤上留下的印记。车厢顶棚的绿漆成片剥落,露出底下暗红的锈迹,在摇晃的灯光下像极了老家窑洞墙上风干的血渍。
“各位旅客,下一站 —— 深圳。” 广播里的机械女声突然刺破车厢的混沌,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原本东倒西歪打着盹的人们瞬间躁动起来,王二小子蹭地从座椅缝隙里钻出头,撞得头顶行李架上的搪瓷缸子叮当作响;瘸子三娃摸索着将拐杖别在腋下,布满老茧的手指紧紧攥住座椅边缘,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李建军感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喉咙发紧得几乎喘不过气,仿佛又回到了在祖坟前焚化誓言的那个寒夜。
他颤抖着摸出背包夹层里的日记本 —— 那是用在省城工地攒下的工分换来的,暗绿色封皮早己被磨得起毛。翻开扉页,钢笔尖悬在纸面迟迟未落,首到列车猛地颠簸,墨水才在纸上洇出个深色圆点。“深圳,我来了”,字迹歪歪扭扭,最后一笔的尾端因用力过猛划破了纸张,墨迹顺着裂痕晕染开来,像极了黄土高原暴雨后裂开的地缝。
春杏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手指指向窗外。远处的夜空被大片霓虹染成奇异的紫色,高楼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宛如科幻电影里的外星城市。车厢里爆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有人贴着车窗喃喃自语:“这就是深圳?这就是深圳……” 李建军的额头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流光溢彩的城市剪影从眼前掠过,恍惚间竟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他想起离家前王磊塞给他的那张手绘地图,此刻那张皱巴巴的纸正躺在贴身口袋里,被体温焐得温热。地图上,深圳的位置被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旁边用铅笔写着:“海就在这里!” 那时的他们躺在黄河滩上,望着满天繁星想象大海的模样,而如今,真正的征途即将展开。
列车减速进站的轰鸣声中,他注意到对面座位的中年人正在整理公文包。那人西装口袋露出半截《深圳特区报》,头版照片里,国贸大厦的塔吊刺破云层,底下配着醒目的标题 “三天一层楼”。李建军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电工证,塑料封皮的裂痕硌着掌心 —— 这是他在省城工地摔断腿后,咬牙苦学三个月换来的 “通行证”。
“哐当 ——” 列车重重停靠在站台,潮湿的海风裹挟着咸腥味扑面而来。李建军随着人流走出车厢,立刻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向前涌动。站台上霓虹闪烁,“深圳站” 三个红色大字在夜空中格外醒目,电子屏滚动显示着车次信息。人群中有人举着写有 “招工” 的纸牌,方言吆喝声此起彼伏,让他有些头晕目眩。
突然,一道白色栏杆拦住去路,穿着制服的边防武警正在检查证件。“边防证!都把边防证拿出来!” 赵叔在队伍前方大声提醒。李建军手忙脚乱地从背包夹层掏出证件,纸张边缘还沾着黄土,那是出发前在派出所办理时留下的痕迹。武警接过证件仔细核对,手电筒的光束扫过他紧张的脸庞,让他想起小时候在塬上被狼盯上的感觉。
通过检查后,赵叔带着他们穿过站前广场。路上有零星几辆自行车叮铃作响地驶过。远处高楼大厦的玻璃幕墙反射着城市的光芒,如同无数双窥视的眼睛,让李建军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霓虹灯牌的光影在地面投下交错的格子,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跨越不同的世界。
“跟着别掉队!” 赵叔在前面喊道,带着他们拐进一条狭窄的巷子。脚下的水泥路坑坑洼洼,两侧低矮的建筑挤在一起,晾衣绳上挂着的衣物随风飘动。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下水道的味道,让李建军想起老家集市的热闹与杂乱。
拐过几个弯后,一栋灰白色的三层建筑出现在眼前,墙面上用红漆写着 “某某工地宿舍”。铁门敞开着,里面传来碗筷碰撞的声响。“到了,这就是咱们住的地方。” 赵叔介绍道,“二楼是男宿舍,三楼是女宿舍。今晚先安顿好,明天我带你们去办入职和报暂住户口。要是被查到没有户口,会被遣送回去的,都给我记好了!”
房间里摆放着十几张上下铺,水泥地面上散落着烟头和灰尘。李建军爬上最里侧的上铺,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他仰面躺着,听着隔壁工友们的谈笑声,望着天花板上晃动的水渍,思绪却飘回了黄土高原的窑洞。那里的夜晚静谧安详,能听见蟋蟀的鸣叫和父亲的鼾声,而这里,只有窗外永不停歇的车流声,像城市永不停息的脉搏。他想起离家时母亲塞进背包的那包晒干的艾草,说是能驱蚊,此刻却安静地躺在背包底部,散发着熟悉的草药香,恍如隔世。
凌晨三点,他悄悄摸出日记本,借着走廊透进来的微光写下:“这里的夜晚亮得像白天,可我却觉得比塬上的黑夜更孤独。” 钢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每一笔都像是在刻画内心的不安。窗外,远处的高楼突然亮起巨幅广告牌,五光十色的光影照亮了整个房间。李建军翻身面向墙壁,闭上眼睛,却看见父亲佝偻着背在田间劳作的身影,听见王磊在黄河滩上喊 “不挣扎就会被冲走” 的声音。这些画面与深圳的霓虹、高楼不断交织,在脑海中形成奇异的拼图,让他既渴望又忐忑。
当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李建军己经站在宿舍门口。街道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穿着工装的工人们行色匆匆,骑着自行车赶往工地。赵叔站在门口招呼大家:“都收拾好了?一会儿跟我去办手续,咱们马上就能开工挣钱了!”
李建军深吸一口气,朝着工地的方向走去,背包里的电工证随着步伐轻轻撞击着后背,提醒着他此行的目的。“深圳,” 他在心里默念,“我真的来了。” 朝阳洒在肩头,带着这座城市特有的热度。尽管前方充满未知,尽管昨夜的孤独仍萦绕心头,但此刻的他,却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 —— 因为他知道,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正有无数种可能,等待着他去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