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 年的冬天来得猝不及防,刚进腊月,鹅毛大雪就席卷了关中平原,将李村染成一片肃杀的白。寒风卷着雪粒子拍打在土坯墙上,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村口那棵老槐树上挂着的破风车,在贫瘠的天空下旋转出绝望的旋律。
李建军缩在补丁摞补丁的棉袄里,踩着没膝的积雪往生产队仓库走。怀里揣着三个冻硬的菜窝头,那是他和弟妹今天的口粮。路过饲养棚时,他看见围了一圈人,公社的红袖章干部正扯着嗓子嚷嚷,唾沫星子在寒气中凝成白霜。
“李爱国!超生第三胎,按政策就得罚!这母猪就当抵罚款了!” 公社武装部的王干事一脚踹开试图阻拦的李爱国,手里的麻绳狠狠勒住母猪的脖颈。
那头黑白花的老母猪是李爱国家唯一的盼头,开春时就能下崽,换些布票粮票给刚出生的老三做襁褓。此刻它发出凄厉的嚎叫,西只蹄子在雪地里刨出深深的血痕,身后拖着长长一道暗红的印记。
“王干事!那是俺婆娘坐月子的指望啊!” 李爱国看着妻子王秀莲披着露棉絮的棉袄冲出来,怀里抱着裹在破棉被里的婴儿,跪在雪地里抓住王干事的裤腿,“娃才出生三天,不能没了这口奶啊!”
“少废话!” 王干事嫌恶地甩开她,“违反计划生育就是这个下场!再闹连你男人一起捆去公社学习班!”
母猪的嚎叫渐渐微弱,被两个壮汉拖拽着消失在风雪中。王秀莲瘫在雪地里,撕心裂肺的哭喊被狂风撕碎:“我的猪啊 —— 那是给娃换救命粮的猪啊 ——”
建军躲在饲养棚的草垛后,看着李爱国抱着头蹲在地上,肩膀剧烈颤抖,像一截被狂风刮倒的枯木。他想起上个月李爱国偷偷给他看母猪肚子的情景,“建军娃,你看这胎动多欢实,等下了崽,叔送一只小猪仔给你。” 如今那圆滚滚的肚子里还揣着未成形的猪崽,却连母猪带崽一起被夺走了。
生产队的牛倌老周叹了口气,往李爱国身边凑了凑,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是把自己的旱烟袋递过去。李爱国接过来猛吸一口,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鼻涕混着雪水糊了满脸。
建军攥紧了怀里的菜窝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想起自己家也是超生户,三弟建民出生时,父亲连夜把母亲送到邻村外婆家,才躲过了公社的追查。此刻看着李爱国的遭遇,他仿佛看见悬在自家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因一声啼哭而坠落。
“爹,” 建军看见父亲李老实从人群中挤出来,蹲在李爱国身边,粗糙的大手拍着他的后背,“爱国啊,先起来,雪地里凉,别冻着娃。”
李爱国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声音嘶哑得像破锣:“叔,俺家完了…… 母猪没了,老三的奶粉钱也没了……”
“别急,总会有办法的。” 李老实从棉袄里掏出一个冻硬的玉米面饼子,塞进李爱国手里,“先垫垫肚子,秀莲还等着呢。”
建军心里一紧。那是父亲今天的口粮,早上他亲眼看见母亲把唯一的玉米面都给了父亲,说他在地里干活耗力气。现在这块饼子,是父亲省下的救命粮。
“这咋能要……” 李爱国推拒着,眼泪却滴在饼子上,瞬间冻成冰晶。
“拿着!” 李老实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先把秀莲和娃安顿好,天无绝人之路。”
建军看着父亲转身离开的背影,雪粒子打在他佝偻的背上,仿佛要将他压垮。他想起自己怀里的菜窝头,突然觉得格外烫手。那是用掺了麸皮的野菜做的,硬得能硌掉牙,此刻却成了他们一家的全部指望。
刚走到村口,身后突然传来小孩的哭喊。建军回头,只见李爱国的儿子小石头,一个五岁的娃娃,跌跌撞撞地追着公社干部的脚印跑,边跑边喊:“还我家的猪!还我家的猪!”
孩子只穿了单衣,脚上的布鞋早就跑掉了一只,冻得通红的脚趾头踩在雪地上,留下一串小小的血印。王秀莲在后面哭喊着追不上,只能瘫在地上捶打积雪。
建军的心像被针扎一样疼。他想起自己小时候,家里养的老母鸡被黄鼠狼叼走时,他也是这样哭喊着追出去,最后被父亲拎回来,屁股上挨了狠狠一巴掌。此刻小石头的哭声,比当年的他更绝望,因为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头牲畜,更是全家人的活路。
几乎是本能地,建军停下脚步,脱下了自己脚上的旧布鞋。这是母亲用破布条纳的千层底,鞋底己经磨得透亮,却依然是他最暖和的鞋。
“建军,你干啥?” 父亲惊讶地看着他光脚踩在雪地里,脚趾头瞬间变得青紫。
“爹,把鞋给小石头吧,” 建军的声音冻得发颤,“他再这么跑,脚就废了。”
父亲看着远处哭喊的小石头,又看看儿子冻得发紫的脚,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叹了口气,接过鞋往小石头那边跑。建军看着父亲的背影,突然觉得一阵眩晕,饥饿和寒冷同时袭来,眼前的雪地开始旋转。
回到家,母亲王桂兰看见他光脚进门,吓得差点把手里的菜盆打翻:“我的儿!鞋呢?!”
建军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母亲听完,眼圈瞬间红了,伸手想打他,却又心疼地抱住他:“你这孩子…… 心是好的,可你要是冻坏了脚,以后怎么下地干活?”
“娘,小石头比我更需要鞋。” 建军靠在母亲怀里,闻着她身上淡淡的烟火味,突然觉得鼻子发酸。
晚上,建军躺在冰冷的炕上,听着父母在隔壁房说话。
“他爹,你说…… 咱们还敢不敢再要一个?” 母亲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恐惧,“万一被查出超生,咱们可怎么办?”
父亲沉默了很久,久到建军以为他睡着了,才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要?不敢再要了!现在三个娃都靠生产队那点救济粮活着,再生一个,拿什么喂?公社的眼睛盯着呢,要是被查出来,怕是连现在这破房子都保不住。”
“真可怜爱国他们……”
“爱国是糊涂!” 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又很快压下去,“多一张嘴,地里的粮食不会多打一粒,反而要被公社揪着不放。咱们这辈子就这样了,只盼着娃们能好好长大,别像咱们一样,在这穷沟沟里刨食吃。”
建军蜷缩在被窝里,听着父亲的话,心里像被冰水浇透。他终于明白,为什么父母总是小心翼翼,为什么家里的粮缸总是见底。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命的延续不是希望,而是更深的苦难。李爱国的母猪被牵走了,下一个会不会是自家的口粮?
窗外的风雪更大了,呜呜的风声像无数冤魂在哭泣。建军望着漆黑的屋顶,逃离的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他不想像李爱国那样,眼睁睁看着赖以生存的东西被夺走;不想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在土地里刨食,却连养活家人都做不到。
他想起学校里老师说的 “外面的世界”,想起收音机里偶尔听到的城市声音。那里是不是没有超生罚款?是不是孩子们不用光着脚在雪地里追着牲畜哭喊?
一股滚烫的热流涌上心头,驱散了刺骨的寒冷。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无论如何,他都要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也比困死在这片绝望的土地上强。
雪还在下,夜还很长。但建军的心里,己经种下了一颗逃离的种子。他知道,这颗种子会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生根发芽,首到有一天,能带他走出这片让他窒息的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