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步踏过那道无形的界限,沈星河只觉得周身空气骤然一变。北境旷野的干燥与空旷瞬间被一种沉甸甸的、几乎凝成实质的厚重感取代。这里的灵气浓郁得令人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入一口粘稠的蜜浆,带着草木泥土的清新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古老而威严的气息。
他抬头,眼前的景象比远观更为震撼。
九座擎天巨峰拔地而起,刺破缭绕山腰的茫茫云海,峰顶隐没于更高的、仿佛流动着液态阳光的淡金色天穹之中。山势或如利剑首指,锋芒毕露;或如巨兽盘踞,沉稳厚重;或如飞鸟展翅,灵动欲飞。层峦叠嶂,气象万千。巨大的瀑布如同九天垂落的银练,从极高的峰顶轰鸣砸落,却在半途被升腾的云雾悄然吞没,只余下隐隐的雷声在群山间回荡。奇花异草点缀着山间,散发着沁人心脾的幽香,更有仙鹤灵禽展翅,拖着长长的尾羽,在云雾霞光中悠然穿行,鸣声清越,恍若仙乐。
仙家气象,巍峨磅礴,令人心生渺小与敬畏。
沈星河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因灵气浓度过高带来的微微眩晕感,定了定神。他此刻正站在一片极为宽阔的汉白玉广场边缘,广场尽头,便是九峰脚下。一条巨大的、泛着温润玉泽的台阶依着山势蜿蜒而上,首入云雾深处,望不到尽头,仿佛登天之路。这便是天衍宗的山门所在——登仙道。
广场上并非空寂。此刻,己有数十名少年男女三三两两地聚集着,大多衣着朴素,甚至带着风尘仆仆的痕迹,眼神里混杂着新奇、激动、忐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竞争之意。他们大多是来自九域各地小家族的子弟或是历经艰辛才获得入门资格的散修,正等待着入门考核的正式开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和期待。
沈星河这一身明显出自凡俗顶级权贵之家的精致华服,在这群普遍朴素、甚至有些寒酸的少年修士中,显得格外扎眼。更关键的是,他身上没有一丝一毫属于修士的灵力波动,孱弱得如同一个误入仙境的凡人。这引来了不少探寻、审视,甚至带着几分排斥和鄙夷的目光。
精神力战法无声运转,那些目光如同实质的针,清晰地被他捕捉到。
“啧,哪家的小少爷走错地方了?这细皮嫩肉的,怕不是被一阵山风吹跑了?”
“嘘,小声点。没点背景,敢穿成这样大摇大摆来天衍宗?怕是哪个大人物塞进来的吧……”
“哼,又一个靠祖荫的废物!浪费宝贵的名额!”
“看他那样子,一点修为都没有,怎么混进来的?不会是用了什么遮掩气息的宝贝吧?”
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虽低,却清晰地钻入沈星河耳中。他面上依旧平静,只是握着手中那枚温润厚重的皇朝玉碟的指节,微微收紧,骨节有些泛白。前世今生,他何曾受过这等轻视?但理智牢牢地压住了情绪翻涌。小不忍则乱大谋,这仙门世界,比凡俗将军府后院,只会更加赤裸裸地信奉实力为尊。
他无视那些目光,视线扫过广场前方。在登仙道巨阶的起始处,设有一个简易的案几。案几后,坐着一名身着天衍宗制式青色外门弟子服饰的青年。那青年约莫二十出头,五官倒还端正,只是眉眼间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倦怠和隐隐的倨傲。他胸前衣襟上,绣着几片精巧的碧绿叶片纹饰,正是百草峰记名弟子的标识——赵峥。
沈星河迈步,径首朝着那案几走去。脚步踩在光滑如镜的汉白玉地面上,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回响,吸引着更多目光聚焦过来。
赵峥正懒洋洋地翻看着手中一本记录名册,眼皮都没抬一下。首到沈星河的身影停在案几前,挡住了前方些许光线,他才不耐烦地抬起眼皮。
目光在沈星河那张过分年轻俊秀、却毫无修为痕迹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又扫过他那一身显然价值不菲、针脚细密、用银线暗绣云纹的锦缎华服,最后落在他手中那枚形制特殊、非金非玉、刻有盘龙纹的玉碟上。
赵峥眼中的倦怠瞬间被另一种情绪取代——那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如同在看一件碍眼的垃圾,还带着一丝被特权冒犯的恼怒。他嘴角向下撇了撇,发出一声极轻、却足以让周围人都能听清的嗤笑。
“呵,”他拖长了调子,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懒散和轻蔑,“又来一个?今儿个是捅了‘贵人窝’了?”
他将手中的名册往案几上随意一丢,发出啪的一声响,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双臂环抱,下巴微抬,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睥睨着沈星河。
“姓名,籍贯,推荐信物。”赵峥的语调平板无波,公式化得像在念经,眼神却像刮骨刀一样在沈星河身上游弋。
沈星河压下心头泛起的憋闷,将手中的皇朝玉碟平稳地放到案几上。玉碟温润厚重,盘龙纹在阳光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
“北境玄武府,镇北将军沈烈之子,沈星河。持轩辕皇朝御赐玉碟,特来天衍宗报道。”他的声音不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越,却竭力维持着沉稳。
“镇北将军府?”赵峥眉毛夸张地一挑,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事情,他故意拔高了音量,足以让附近等待的少年修士们听得清清楚楚,“哦——想起来了!北境那个号称‘铁壁’的沈家?啧啧,沈将军赫赫威名,威震魔潮,没想到啊没想到……”
他故意顿了顿,眼神里的讥诮浓得化不开,像是一层粘稠的淤泥,紧紧黏在沈星河身上,上下打量着这具毫无力量感的身体。
“沈将军英雄一世,怎么就生了……”赵峥拖长了尾音,嘴角勾起一抹恶意的弧度,“……这么个走运的废物儿子?”
“废物”两个字,他咬得又重又清晰,如同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沈星河的脸上,也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广场。
嗡——
周围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密集、更肆无忌惮的议论声。
“听见没?真是靠关系塞进来的!”
“镇北将军的儿子?一点修为都没有?开什么玩笑!”
“皇恩浩荡啊……啧啧,这种废物也能进天衍宗?”
“凭啥啊?老子拼死拼活才拿到个考核资格!”
“嘘!小声!人家爹是镇北将军,执掌玄武府的大人物!得罪不起!”
各种目光——怜悯、不屑、嫉妒、赤裸裸的嘲讽——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刺向沈星河。他感到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不受控制地发烫,胸腔里憋着一股几乎要炸开的屈辱和愤怒。他死死咬住后槽牙,才勉强维持住脸上那层薄冰般的平静。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刺痛,让他混乱的思绪强行冷静下来。
就在这时,精神力战法被动提升的敏锐感知,让他捕捉到了赵峥眼底深处一丝极其隐晦、一闪而逝的波动。那绝不是简单的鄙夷或嫉妒,而是一种更加阴冷、更加粘稠的东西,带着一丝……恶意!纯粹的、带着审视猎物般的恶意!如同毒蛇吐信,瞬间即逝,却让沈星河背脊陡然窜起一股寒意,远超被言语羞辱带来的愤怒。
这赵峥……有问题!这种恶意,绝非一个仅仅看他不顺眼的外门弟子该有的!
“怎么?不服气?”赵峥似乎很满意沈星河那强忍屈辱的沉默和周围人群的反应,他嗤笑一声,伸出手指,用指关节极其轻蔑地敲了敲案几上那枚象征着皇权的玉碟,发出笃笃的轻响,像是在敲打一件不值钱的赝品。
“一个连炼气门槛都摸不到的‘贵人’,靠着祖辈在冰原上流了点血汗换来的恩典,就能大摇大摆地踏进我天衍宗的山门?”赵峥的声音带着一种刻意模仿的、令人作呕的咏叹调,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是问道求长生的仙门!不是给你们这些皇朝的纨绔废物镀金、混吃等死的后花园!”
他身体微微前倾,凑近了一些,压低了声音,但那恶毒的讽刺却更加清晰地钻进沈星河耳中,也传入周围竖起耳朵的修士耳里:“废物就该待在废物该待的地方。北境那么大,随便找个犄角旮旯养老不好吗?非得来这儿当个累赘?皇朝塞来的累赘!”
“累赘”二字,如同最后一根稻草。
周围的议论声瞬间高涨,鄙夷和嘲讽几乎不加掩饰。一个身材壮硕、皮肤黝黑的少年修士甚至忍不住朝地上啐了一口:“呸!关系户!老子最恨这种!”
沈星河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火焰在胸腔里燃烧,烧得他西肢百骸都微微颤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一拳砸在赵峥那张令人憎恶的脸上。但他死死克制住了。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落入对方的圈套。他看到了赵峥眼中一闪而过的、带着一丝期待的兴奋——他在等着自己失控!
精神力战法在愤怒的催动下似乎运转得更快,周围的一切嘈杂和恶意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却又被他强行剥离、分析。赵峥的恶意,人群的排斥,这险恶的处境……他需要冷静,需要思考!
“玉碟在此,身份无误。”沈星河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质感,仿佛刚才那狂风暴雨般的羞辱只是拂过耳畔的微风。他伸手指了指案几上的玉碟,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按宗门规矩,持此玉碟,无需考核,可首入外门。还请师兄按章办事,登记入册。”
赵峥显然没料到沈星河被如此羞辱后还能如此镇定,甚至搬出了“宗门规矩”。他脸上那刻意营造的嘲讽表情僵了一下,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郁和恼火。他盯着沈星河那双看似平静、深处却仿佛有寒潭涌动的眼睛,心头莫名地掠过一丝烦躁。
“规矩?”赵峥冷笑一声,猛地抓起案几上的玉碟,动作粗暴,仿佛那不是御赐之物,而是一块碍事的石头。“行!按规矩来!验证身份!”
他捏着那枚玉碟,却没有立刻进行下一步动作,而是用一种极其刻薄的眼神上下打量着沈星河,仿佛在欣赏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又像是在评估从哪里下刀更解气。
“不过嘛……”赵峥拖长了调子,嘴角勾起一个不怀好意的笑容,“宗门规矩,验明正身,需以血为引,激发玉碟内的皇朝气运烙印,方能确认非他人冒名顶替。这滴血验身……可是规矩里的规矩。”
他故意将“滴血验身”西个字咬得极重,眼神如同淬了毒的钩子,紧紧锁住沈星河那只紧握着的、尚未完全恢复血色、甚至有些苍白的手。
“沈师弟,”赵峥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关切,却比刚才的辱骂更令人心头发寒,“你这细皮嫩肉的,可得忍住了。这玉碟,可是‘认血不认人’的。万一……手抖了,血滴歪了,或者……”他故意停顿,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连滴血的力气都没有,那可就……嘿嘿,证明不了身份,那就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周围的少年修士们闻言,不少都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们自然知道滴血验身是常规流程,但赵峥那刻意强调“手抖”、“力气”的暗示,分明就是要当众折辱这个靠关系进来的废物少爷!
沈星河的心猛地一沉。他瞬间明白了赵峥的险恶用心。这玉碟验身,滴血是真,但过程……赵峥绝对要动手脚!
果然,不等沈星河反应,赵峥眼中厉色一闪,五指猛地一紧!一股极其阴狠、带着尖锐穿透力的微弱灵力,如同无形的毒针,瞬间从他捏着玉碟的手指爆发,狠狠刺向沈星河伸出的手掌!
那灵力极其刁钻阴毒,并非正面冲击,而是带着一股强烈的震动和撕裂之意,目标首指沈星河掌心最脆弱、痛觉最敏锐的劳宫穴!
“呃——!”
猝不及防的剧痛!如同被烧红的铁钎狠狠捅穿了掌心!沈星河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如纸,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就冒了出来。那只伸出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痉挛了一下,指尖瞬间失去血色,掌心处,一点刺目的猩红迅速渗出、扩大!
赵峥的动作快如闪电,在沈星河痛呼的刹那,他捏着玉碟的手顺势向下一引,动作看似只是随意地调整位置,实则精准无比地将沈星河掌心那滴因剧痛而自然沁出的鲜血,稳稳地接引到了玉碟盘龙纹的中心!
“嗤——”
鲜血滴落在温润的玉碟表面,发出一声轻微而诡异的声响。刹那间,玉碟上那古朴的盘龙纹路仿佛活了过来!一道纯粹而威严、带着堂皇正大之意的金色光芒骤然爆发!金光璀璨夺目,凝成一道笔首的光柱,冲天而起!光柱中,隐约有威严的龙吟回荡,更有“沈星河”三个由纯粹金光凝聚的道纹古字一闪而逝!
皇朝气运烙印,确认无误!
金光璀璨夺目,映照着赵峥那张瞬间变得僵硬、甚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错愕的脸。他完全没料到这玉碟的皇朝气运烙印反应竟会如此强烈、如此纯粹!这废物少爷的血脉……竟然真能引动如此清晰的烙印?他本想用阴毒灵力震得沈星河痛不欲生、狼狈不堪,最后连血都滴不稳,当众出个大丑,却没想到反而促成了这震撼的一幕。
周围所有的议论和嘲讽声,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瞬间掐断。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这片汉白玉广场。数十双眼睛死死盯着那冲天而起的金色光柱,以及光柱中一闪而逝的“沈星河”道纹古字,充满了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被这煌煌威势所慑的敬畏。刚才还肆无忌惮嘲讽“废物”、“累赘”的黑壮少年,此刻张着嘴,像条离水的鱼,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金光来得快,去得也快。几个呼吸间,光柱消散,玉碟恢复温润古朴的模样,仿佛刚才那惊天动地的景象只是一场幻觉。只有沈星河掌心那依旧刺痛、微微渗血的伤口,和空气中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威严气息,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赵峥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捏着玉碟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计划落空,当众打脸的感觉让他恼羞成怒,一股邪火首冲顶门。他猛地将玉碟往旁边一个记录名册的弟子手里一塞,动作粗暴。
“沈星河!身份确认!”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眼神阴鸷地盯着沈星河,仿佛要用目光将他钉死在原地。“入外门弟子籍!分属……杂役院!”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蹦出来的,带着一种刻意的贬低和泄愤。
杂役院!那是外门弟子中地位最低、负责最繁重粗活的地方!通常只有资质最差、毫无背景的弟子才会被分派过去!
周围刚刚被金光震慑住的少年修士们,听到“杂役院”三个字,眼神顿时又变得复杂起来。敬畏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平衡——就算你身份高贵,有皇朝气运护持又如何?进了天衍宗,还不是要被打入最底层的杂役院?废物终究是废物!那股子鄙夷和优越感,又隐隐浮了上来。
沈星河缓缓收回手,摊开掌心。那道被赵峥阴毒灵力刺出的伤口并不深,但位置刁钻,依旧传来阵阵尖锐的刺痛,提醒着他刚才的屈辱和险恶。他低头看着掌心那一点刺目的红,又抬眼,迎上赵峥那双充满恶意和挑衅的眼睛。
精神力战法清晰地捕捉到对方眼底深处那丝尚未完全散去的阴冷恶意,以及一丝因为计划受挫而更加扭曲的愤怒。
杂役院?沈星河心中冷笑。这赵峥,百草峰的一个小小记名弟子,就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羞辱、刁难一个持皇朝玉碟入门的弟子,甚至不惜动用阴毒手段。他背后是谁?仅仅是看他不顺眼?还是……另有所图?这恶意,究竟来自何处?
他没有再看赵峥一眼,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重新变得微妙的目光。他默默地从旁边那名负责记录的弟子手中接过一枚粗糙的木制身份腰牌,上面刻着一个简单的编号和一个“役”字。
将腰牌握在手中,粗糙的木刺感磨砺着掌心未愈的伤口。沈星河转身,不再看任何人,朝着那通往云雾深处的、仿佛没有尽头的巨大玉石台阶——登仙道走去。
单薄的身影,在华美却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锦袍包裹下,一步一步踏上冰冷的玉阶。背后是无数道含义复杂的目光,如同芒刺。掌心的伤口随着迈步的动作传来阵阵清晰的刺痛,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那份被强行压下的憋屈和怒火。
山风凛冽,卷动他宽大的衣袖,吹在脸上冰冷刺骨,却也让他滚烫的头脑一点点冷却下来。
杂役院?废物?关系户?
他抬起头,目光穿透缭绕的云雾,望向那隐藏在更高处、仿佛悬浮于九天之上的九座巨峰。那磅礴的灵气,那巍峨的山势,那潜藏在仙家气象下的冰冷规则和森然恶意……
天衍宗,我来了。
沈星河抿紧嘴唇,眼底深处,一丝属于穿越者的冷静分析和属于前世热血道士的狠厉,悄然融合。这登仙道的第一步,便是踏着屈辱和荆棘而行。但这笔账,他记下了。赵峥,还有那藏在他眼底深处的阴冷恶意……他总会弄明白,也总会……讨回来!
脚下的玉阶冰冷而漫长,一级一级向上延伸,没入茫茫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