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气味像蛛网般粘在我的鼻腔里。每当那盏惨白的圆形灯亮起,我的羽毛就会不受控制地蓬松开来——这里没有黎明与黄昏,只有人类手指间流淌的永恒白昼。
"灰灰,该换药了。"小雨的声音从上方落下时,我正用喙拨弄笼底那根可疑的蓝色纤维。她的眼镜框在灯光下泛着冷光,让我想起暴雨前蓄满静电的云层边缘。我本能地向后跳去,受伤的右翼撞到笼壁,一阵尖锐的疼痛顺着羽轴首窜脑髓。
人类的手指穿过笼门缝隙,我条件反射地啄过去,却在最后一毫米刹住——父亲说过,面对无法战胜的敌人时要保存体力。指尖带着奇怪的草药味道,轻轻解开我翅膀上的绷带。
"看,新羽管长出来了。"小雨转动我的翅膀角度,让灯光穿透逐渐的飞羽。透过半透明的羽鞘,我看见自己的血管像树根般在新生组织中蔓延。笼外桌上摊开的《鸟类康复手册》里,夹着从我伤口取出的金属碎片,形状像一片畸形的柳叶。
第三次换药时,窗外传来熟悉的"啾啾"声。我猛地抬头,看见两只麻雀站在空调外机上,其中一只尾羽缺了半截。是我的兄弟!我扑到笼边,喉部肌肉不受控制地颤动起来,发出幼鸟乞食时特有的高频鸣叫。但它们只是警惕地看了一眼这个充满人类气味的房间,便振翅飞走了。
"想家了?"小雨的手指停顿了一下。她突然打开手机播放起录音,那是经过放慢处理的麻雀警报声。我的嗉囊立刻紧缩——不对,节奏太精确了,真正的警报声应该带着喘息的停顿和变调。人类永远学不会我们声音里那些细微的恐惧。
康复训练从第五周开始。小雨的公寓阳台被改造成飞行通道,两侧挂着渔网防止我撞墙。第一次尝试时,我的右翼像灌了铅似的沉重,身体在空中歪斜着栽进棉花垫。疼痛让我发出幼犬般的呜咽,小雨的手悬在我背上迟迟不敢落下。
"慢慢来。"她撒下一把碾碎的南瓜籽。我注意到她眼下浮现出父亲换羽期才有的青灰色阴影,白大褂袖口沾着我的绒羽和碘酒痕迹。那天深夜,我被书页翻动的声音惊醒,看见小雨在电脑前查阅《野生动物放归指南》,屏幕上闪烁着"烙印现象""生存率统计"等词组。
梅雨季来临那天,我完成了第一次完整滑翔。潮湿的空气托起我的翅膀,右翼旧伤处传来酸胀感,但肌肉记忆终于战胜了伤痛。小雨蹲在通道尽头,手里的计速器闪着绿光。我掠过她发梢时,闻到她头发上有意模仿的雏鸟气味——是某种栀子花味的洗发水。
"太好了!"她欢呼的声音惊飞了窗外避雨的珠颈斑鸠。我停在她肩膀上,突然注意到玻璃窗映出的影子:我的胸羽己褪去幼鸟的灰黄,颈侧黑斑像父亲一样轮廓分明。这个发现让我莫名焦躁起来,喙不自觉地梳理起翅根处的新羽。
第七周的暴雨夜,我被雷声惊醒时发现小雨正在整理工具箱。她往背包里塞进软尺、环志钳和写着"野生动物救助站"的表格。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她脸上切割出明暗条纹,我突然想起母亲说过,人类准备迁徙时也会整理行囊。
次日清晨,她没有像往常一样掀开笼布。我透过缝隙看见两个陌生人类正在测量我的翼展,他们手套上的麻醉剂气味刺激得我不断打喷嚏。小雨站在一旁,手里攥着己经填好的放归申请表,纸张边缘被捏得卷曲起来。
"体征达标了,但印记行为..."戴鸭舌帽的男人用笔戳了戳我的栖木。我突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啄向他的手指。这才是正常麻雀该有的反应——过去几周我竟忘了对人类的警惕本能。
陌生人离开后,小雨打开笼门。我没有立即飞出,而是歪头观察她颤抖的睫毛。她手心里躺着最后一把面包虫干,气味比平日的活虫差远了,但我还是一粒一粒叼起来吃掉。这大概就是人类所说的"告别宴"吧,就像父母会给离巢幼鸟喂食特别的浆果。
傍晚时分,小雨把我带到公寓楼顶。夕阳给水箱镀上金边,远处写字楼的玻璃幕墙燃烧成一片橘红。她托起我的身体时,我感觉到她掌心的温度比平时高了至少两度——原来人类紧张时也会体温上升。
"去吧。"她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
我蹬腿跃入气流,右翼旧伤处传来熟悉的刺痛,但肌肉记忆立刻接管了控制权。逆风盘旋到第三圈时,我看见小雨变成了天台上的一个小黑点。更高处,一群家燕正在捕食晚霞里飞舞的摇蚊,它们剪刀状的尾羽划破空气的声音,和我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当第一颗星星出现时,我落在曾经熟悉的空调外机群上。缝隙里的旧巢早己被新风系统工人清理掉,只剩几根塑料袋纤维在晚风里飘荡。我用警报声呼唤父母,但回应我的只有楼下便利店自动门的叮咚声。
夜色渐浓,我最终选择在女贞树上过夜。用喙把树叶拢成遮雨棚时,我突然想起小雨房间里那个总在凌晨两点停止转动的挂钟。现在它指针停驻的位置,将永远成为我记忆地图上的一个坐标。
树下的流浪猫悄无声息地路过,独耳转动着捕捉我的位置。但这次我没有惊慌——在人类身边养成的夜视能力让我看清它浑浊的眼球和溃烂的牙龈。我发出父亲教过的驱赶声,配合翅膀拍打树叶的哗响。野猫迟疑片刻,最终钻进垃圾桶后的阴影里。
后半夜下起小雨,我在树叶遮蔽下梳理羽毛。右翼第七根初级飞羽的羽轴仍有些弯曲,但己经不影响飞行。的空气中飘来炸鸡店的油脂味、某户人家阳台上晾晒的毛毯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栀子花香——可能是幻觉,也可能不是。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我忽然明白了一件事:我既不是完全野生的麻雀,也不可能再成为人类的宠物。就像父亲残缺的趾爪、母亲加固巢穴的塑料袋,还有小雨眼镜片上永远擦不干净的指纹,我们都是被城市重塑过的生命。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时,我飞向城郊的湿地公园。那里有芦苇丛和真正的虫子,也有流浪猫和雀鹰。但最重要的是,那里没有会给我包扎伤口的手指,也没有播放错误警报声的手机。
我是一只带着人类记忆的麻雀,而这将成为我最独特的生存优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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