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所内,空气仿佛被抽成了真空。
浓重的药味凝固在肺叶里,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佐维站在门口,深蓝色的棉布衣裤洗得发白,如同巷子里任何一个不起眼的过客。
但当他平静无波的目光扫过,那身普通的衣物下透出的,是一种历经千锤百炼后返璞归真的、绝对的稳定和冰冷。
他的存在本身,就如同一柄收入最平凡刀鞘中的绝世利刃,锋芒内敛,却足以让任何感知敏锐的猎物瞬间炸毛。
他的视线,如同两束无形却精准的探照灯光,掠过门口僵立如石、眼中翻腾着滔天恨意与惊骇的大梵,仿佛他只是背景板上一抹无关紧要的污渍。
然后,那目光稳稳地、毫无阻碍地落在了诊所内站在药柜前的苏凝身上。
“苏医生?”佐维开口。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却如同玉石相击,冰冷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他的国语字正腔圆,听不出日本口音,仿佛经过最精密的校准。
苏凝缓缓转过身。她手里还捏着一小撮刚从顶层抽屉取出的、散发着辛辣气息的草药。昏黄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映衬得脸色愈发苍白。
她的目光迎上佐维那双深不见底的寒潭般的眼睛,平静得如同古井无波。
“是我。”她的声音清冷依旧,听不出丝毫意外或紧张,仿佛早己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找我看病?”
佐维微微颔首,动作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他没有立刻回答苏凝的问题,目光却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审视,落回门口几乎要择人而噬的大梵身上。
“他的肺,废了。”佐维的声音平淡地陈述,如同在描述一件客观事实,听不出是惋惜还是嘲讽。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扎在大梵紧绷的神经上。“气门被破,经络淤塞,旧伤叠加新创。除非找到真正的‘圣手’,否则撑不过三年。”
大梵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如同破旧的风箱在濒临散架的边缘挣扎。
肺部的剧痛和窒息感因这冰冷的宣判而瞬间加剧!佐维!这个亲手将他打入地狱的人,此刻竟像谈论一件报废的机器般,宣判着他的死期!
滔天的恨意混合着巨大的恐惧和一种被彻底看穿的耻辱,让他几乎控制不住要扑上去!
但他仅存的理智死死拽住了他——眼前这个男人,即使站在这里,也如同深渊般深不可测!
苏凝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她将手中的草药轻轻放回抽屉,动作平稳。
她的目光也落在大梵因愤怒和剧痛而扭曲的脸上,又扫过他死死护住的左手腕上那圈褪色的布带。
“所以?”苏凝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讨论一个陌生病人的病情,“你是来给他送终,还是来给他指条生路?”
佐维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无法捕捉的弧度。那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对某种复杂局面了然于心的、冰冷的确认。
“都不是。”他的声音依旧平稳,目光却如同实质般锁定了苏凝,“我来找你,苏医生。或者说,找‘杏林’背后,能联络到天道盟真正话事人的那条线。”
诊所内的空气瞬间绷紧!
苏凝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她背在身后的手指,指尖微微用力,掐进了掌心。对方不仅知道大梵的身份,更一口点破了“杏林”与天道盟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联系!这绝非普通的情报。
门口的大梵也猛地一震!天道盟?周先生?这个佐维,他的目标竟然是……?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苏凝的声音依旧清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戒备和疏离,“我只是个医生,治看得见的病。”
佐维的目光平静地扫过诊所内陈旧的药柜、摊开的医书、以及空气中弥漫的、属于真正医者的苦涩药香。他的视线最后落回苏凝脸上,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没有任何逼迫,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了然。
“医者仁心。见死不救,非仁者所为。”佐维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份量,
“他的伤,在台湾,无解。但在大陆,川西深处,有一脉隐世的医家,专治这种被重手法破功、经络断绝的沉疴旧创。我认识。”
川西?隐世医家?大梵的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砸中!
一丝微弱的、几乎被绝望淹没的希望火苗,猝不及防地在冰冷的深渊里点燃!但随即被更深的疑虑和戒备死死压住。佐维?他会这么好心?这背后又是什么陷阱?!
苏凝沉默着。她走到那张旧木桌旁,拿起一个粗瓷茶杯,提起旁边小火炉上一首温着的陶壶,缓缓注入热水。
茶叶在滚水中舒展开来,散发出清苦的香气。她将茶杯轻轻推到桌子靠近门口的一侧,动作自然得如同招待一个普通的访客。
“喝茶。”她说道,声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锐利地刺向佐维,“路费诊金,不是问题。问题是,你为什么要帮他?”
她的视线意有所指地扫过大梵胸口那处深紫色的陈旧拳印,又落回佐维身上,“K-1擂台上,你断了他的荣耀,也几乎断了他的命。现在,又要带他去求医?”
佐维没有立刻去碰那杯茶。他站在那里,身形挺拔如松。深蓝色的棉布衣袖随着他细微的动作轻轻晃动。
就在他微微侧身,似乎要调整一下站姿时——
大梵布满血丝的眼睛骤然瞪大!瞳孔缩成了针尖!
佐维的左臂!
那只曾经在擂台上如同毒蛇吐信、快如闪电、一击洞穿他气门的左臂!
此刻,深蓝色的棉布衣袖之下,从肩膀开始,竟空空荡荡!袖子被仔细地折叠起来,用一枚不起眼的黑色别针固定在肩线稍下的位置。
那空瘪的袖管,随着门外涌入的微弱气流,极其轻微地晃动着,勾勒出一条触目惊心的、完全缺失的肢体轮廓!
只有右臂的动作流畅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精准和力量感!
大梵的呼吸瞬间停滞!巨大的震惊如同冰水,瞬间浇灭了他胸中的怒火!断……断了?!佐维的左臂……整条都没了?!谁干的?!谁能彻底废掉“暗黑之门”首席杀手的左臂?!
“为什么?”佐维的声音响起,打断了大梵脑海中的惊涛骇浪。他仿佛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断臂暴露在对方惊骇的目光下,也毫不在意。他的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苏凝,又似乎穿透了她,落向更远的地方。
“K-1之后,暗黑之门觉得一个失利的杀手,价值折损。首席之位,不过是虚名。”
佐维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我断了左臂,他们便将我降为第三。名利场上的排位,如同浮云,毫无意义。”
他微微顿了顿,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淡薄的、如同烟云般转瞬即逝的厌倦,“追求过了,也就放下了。”
他的目光终于转向门口僵立的大梵。那眼神里,没有了擂台上的冰冷杀意,也没有了宣判伤势时的淡漠。
反而多了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东西,像是审视一件被打碎后又勉强粘合的瓷器,又像是看着另一个在命运泥沼中挣扎的自己。
“至于他,”佐维的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左肩,“是我欠他一条手臂。”
轰——!
如同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大梵的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几乎站立不稳!他死死盯着佐维那只空瘪的袖管,又看看自己胸口那处深紫色的拳印!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让他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脑海!
是……是他?!是他打断了佐维的手臂?!在西川?在那K1那场擂台赛”?!他竟……废掉了佐维整条手臂?!
佐维似乎读懂了他眼中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如同幻觉。
那空荡的袖管随之轻微晃动。然后,他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平静,如同出鞘的利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所以,苏医生,”佐维的声音恢复了那种玉石相击般的冰冷,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诊所内,“联络能主事的人。我佐维,用这条命担保,带‘小金’去川西,寻一线生机。治好了,他是你们天道盟一把更锋利的刀。治不好……”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大梵那张因震惊和剧痛而扭曲的脸,“我亲手送他上路,绝不留后患。”
“小金”两个字,如同冰冷的铁钉,狠狠钉入大梵的耳膜!将他从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中猛地拽回残酷的现实!他依旧是“小金”!是天道盟需要评估价值的“刀”!而他的生死,竟再次被交到了这个他恨之入骨、却又被他断去一臂的男人手中!
一股混合着滔天屈辱、巨大荒谬、以及一丝被命运彻底玩弄的无力感,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爆发!肺部的剧痛骤然加剧,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
“噗——!”
暗红色的血沫混杂着尚未完全咽下的苦涩药味,如同喷溅的墨点,狠狠喷溅在诊所门口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湿了他破烂的鞋尖,也溅在了佐维那双半旧的黑色布鞋边缘。
大梵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靠着门框才勉强没有倒下。他死死捂住剧痛的胸口,弯着腰,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剧烈地呛咳喘息,每一次抽气都带着撕裂般的痛苦和绝望的嘶鸣。
鲜血顺着他的指缝和嘴角不断溢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也染红了他手腕上那圈褪色的、象征着昔日荣耀与此刻屈辱的“金蒙空”绑带。
苏凝看着地上刺目的血迹,又看看咳得撕心裂肺、眼神涣散的大梵。
她的眉头紧紧蹙起,眼神深处那层冰封的湖面,终于裂开了一丝清晰的、凝重的涟漪。她快步走到桌边,端起那碗早己备好、原本打算稍后给他服用的深褐色汤药,走到大梵面前。
“喝了!”她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几乎是在命令,不容任何质疑。她一手扶住大梵因剧烈咳嗽而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将药碗强硬地递到他满是血污的嘴边。
浓烈的苦涩药味混合着血腥气,冲入鼻腔。
大梵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碗中深褐色的液体,又猛地抬起,看向近在咫尺的苏凝那苍白却异常坚定的脸,最后,那充满痛苦、屈辱和茫然的目光,越过她的肩头,死死钉在巷口那个深蓝色身影上——钉在佐维空荡荡的左袖管上,那空袖管在微风中极其轻微地晃动着。
佐维站在那里,如同一尊冰冷的石像。他的目光平静地看着大梵咳血,看着苏凝强行给他灌药,看着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
没有任何动作,没有任何言语。
那缺失的左臂,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残酷的过往。
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倒映着大梵此刻如同困兽般绝望挣扎的姿态。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无声地沉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