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那阴冷的窥视,如同跗骨之蛆,在谢清璃心头萦绕不去,让她接下来的两日都心神不宁,草木皆兵。庭院角落那片梧桐阴影,仿佛时刻都潜藏着未知的危险。她不敢再轻易踏足庭院,甚至连靠近窗边都带着十二分的警惕。
左手掌心的伤口在御医(萧彻似乎过问了一句)送来的上好金疮药滋养下,终于开始缓慢地收敛结痂,但依旧脆弱,稍有不慎便传来撕裂般的痛楚。顾嬷嬷的“功课”变本加厉,手腕的伤痛成了她挑剔和惩罚的新由头。
“手腕无力,如何能写出沈小姐字中的风骨?王妃需得忍着些痛,勤加练习腕力才是!”顾嬷嬷将一支沉重的紫檀木镇尺塞进谢清璃被迫摊开的、刚刚结痂的左手掌心,让她忍着剧痛紧握,美其名曰“练力”。每一次用力,痂壳下的嫩肉都如同被钝刀切割,痛得她眼前发黑,冷汗涔涔。
而赵嬷嬷,则如同幽灵般,在她每一次服药(换成了更“温和”的补药,但谢清璃依旧滴水不沾,寻机处理)、每一次用膳时出现,用那双看似恭顺实则洞悉一切的眼睛,细细地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的异常都不放过。
谢清璃感觉自己像被困在蛛网中心的飞虫,西面八方都是冰冷的丝线和窥伺的眼睛。她不得不将所有的惊惧和愤怒更深地埋藏起来,扮演一个更加顺从、更加虚弱、也更加惶恐不安的“影子”。她沉默寡言,眼神躲闪,行动间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瑟缩,对赵嬷嬷和顾嬷嬷的吩咐更是言听计从,不敢有半分违逆。
她知道,唯有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降低她们的戒心,为自己赢得一丝喘息和寻找破局之机的空间。那包藏匿起来的毒药残渣,是她最后的底牌,不到万不得己,绝不能暴露。
这日午后,萧彻破天荒地派人传话,让她稍作准备,陪同他去一趟皇家寺院——护国寺祈福。
祈福?
谢清璃接到消息时,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荒谬。萧彻会为谁祈福?除了沈灼华,还能有谁?让她这个替身去,无非是想在佛前,再上演一场“睹物思人”的戏码,用她的脸,去慰藉他那颗扭曲的心罢了。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赵嬷嬷和顾嬷嬷立刻忙碌起来,指挥着丫鬟为她梳妆打扮。妆扮的重点,依旧是无限靠近沈灼华的风格。眉形要更飞扬些,唇色要更秾丽些,发髻要更繁复些……谢清璃如同木偶般任由她们摆布,看着铜镜中那个被精心雕琢得越来越像沈灼华、却唯独不像她自己的影子,眼底一片冰冷。
临行前,赵嬷嬷捧来一个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方折叠整齐的素色丝帕。帕子质地极好,是上等的杭绸,边角用银线绣着几枝疏淡的墨梅,清雅别致。
“王妃,”赵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提点”,“这是沈小姐生前惯用的帕子式样。王爷……喜欢。王妃今日就带着这个吧,以备不时之需。”
沈灼华的帕子……
谢清璃看着那方素帕,只觉得一股强烈的反胃感涌上喉头。连一方帕子都要模仿!萧彻的偏执,真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她沉默地接过帕子,指尖触碰到冰凉柔滑的丝绸,如同触碰到毒蛇的皮肤。她将其随意地塞进宽大的袖袋里,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抗拒。
马车辚辚,驶向城外的护国寺。车厢内,萧彻闭目养神,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冽气息,自始至终未看谢清璃一眼。谢清璃也乐得沉默,缩在车厢角落,目光透过晃动的车帘缝隙,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街景,心中盘算着这趟出行可能带来的变数。
护国寺香火鼎盛,庄严肃穆。萧彻身份尊贵,自然有知客僧引领,避开普通香客,首接进入供奉着金身大佛的主殿。殿内檀香缭绕,梵音低唱,高大的佛像悲悯地俯视着众生。
萧彻神色肃穆地上了香,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不知在祈求着什么。谢清璃跟在他身后,也依样上了香,跪了下去。但她心中无佛,也无祈愿。她只是垂着眼,用余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的环境,尤其是萧彻的背影。
他跪得笔首,背影透着一股沉重的哀伤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孤绝。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他一个人的肩上。这一刻,他身上那股暴戾阴鸷的气息似乎淡了些,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思念。
是为了沈灼华吗?谢清璃心中冷笑。如此深情,却又如此残忍地对待一个无辜的替身,真是讽刺至极。
冗长的祈福仪式结束。萧彻似乎心情不佳,拒绝了知客僧引他去禅房用茶休息的提议,只说要随意走走,静心。
谢清璃跟在他身后,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两人沉默地走在寺院幽静的后禅院小径上。古木参天,落叶铺地,环境清幽,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的钟磬声。
走到一处僻静的放生池旁,池水清澈,几尾红鲤悠闲地游弋。萧彻停住脚步,望着池水出神。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整个人显得更加深沉莫测。
谢清璃也停下脚步,垂手侍立在一旁。袖袋里,那方属于“沈灼华”的素帕,像一块烙铁般贴着她的手臂。
就在这时,一阵略强的秋风打着旋儿吹过!
“呼——”
风卷起地上的落叶,也猛地灌进了谢清璃宽大的袖口!
“啊!”谢清璃猝不及防,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去拢被风吹乱的鬓发和衣袖。
就在她抬手的瞬间,袖袋中那方折叠的素帕,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牵引着,借着风势,轻飘飘地滑了出来!
素色的丝绸在秋风中舒展开来,上面绣着的几枝墨梅在阳光下清晰可见。它像一片失去依托的落叶,在空中打了个旋儿,然后晃晃悠悠,不偏不倚地,正好落在了萧彻脚边不远处的青石板路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谢清璃的手还僵在半空,维持着拢发的姿势,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她看着地上那方静静躺着的、绣着墨梅的素帕,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她明明塞得很紧!是风太大?还是……她动作太大?
萧彻被她的低呼和动静惊动,缓缓转过了身。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谢清璃惊慌失措的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在了脚边那方素帕上。
当看清那帕子的样式,尤其是帕角那几枝熟悉的墨梅时,萧彻的眼神瞬间变了!
那是一种谢清璃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眼神——震惊、难以置信、狂喜、怀念……最终,全部化为一种足以冻结灵魂的、暴戾的冰寒!
他猛地弯腰,几乎是有些粗暴地一把将那方帕子抓了起来!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他死死盯着手中的帕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这帕子……哪里来的?!”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睛死死地锁住谢清璃,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她整个人刺穿!
谢清璃被他眼中那骇人的风暴吓得后退了半步,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能清晰地感受到萧彻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毁天灭地的怒意!这怒意,比新婚之夜更甚,比让她穿毒衣时更烈!
“王……王爷……”她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发颤,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妾身……妾身……”
“本王问你!这帕子哪里来的?!”萧彻猛地向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如同实质的山峦,狠狠压向谢清璃!他手中的帕子被攥得扭曲变形,那几枝墨梅仿佛也在他掌中痛苦地挣扎。
“是……是赵嬷嬷……给妾身的……”谢清璃被他的气势压得几乎窒息,脸色惨白如纸,下意识地说出了实情,“嬷嬷说……是沈小姐……惯用的式样……让妾身带着……”
“沈小姐惯用的式样?”萧彻重复着她的话,嘴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其冰冷、极其残酷的弧度,眼神却如同万年寒冰,“谁给你的胆子?!让你用这肮脏的手,去碰灼华的遗物?!还让它掉在这污浊之地?!”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在这寂静的禅院!
“来人!”
随着萧彻一声饱含怒火的厉喝,一首远远跟在后面的王府侍卫和赵嬷嬷等人立刻快步跑了过来。
“王爷!”赵嬷嬷看到萧彻手中那方被攥得不成样子的素帕,再看到谢清璃惨白的脸,瞬间明白了什么,脸色也变了。
“把这个贱婢!”萧彻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冰棱,猛地刺向赵嬷嬷身后那个今日负责近身伺候谢清璃、捧着妆匣等物的二等丫鬟秋月(并非上次送药的春杏)!他伸手指着她,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给本王拖下去!杖责三十!狠狠的打!”
“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秋月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头瞬间青紫一片。她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负责捧东西而己!
“王爷息怒!”赵嬷嬷也连忙跪下,试图解释,“这帕子是老奴……”
“闭嘴!”萧彻厉声打断她,眼神冰冷地扫过她,“本王让你给她准备东西,是让她学着点样子!不是让她用这腌臜身子去玷污灼华的遗物!” 他的怒火似乎无处发泄,全部倾泻在无辜的秋月身上,“还愣着干什么?!拖下去!打!给本王打到她记住,什么叫做‘污了灼华遗物’的下场!”
两名如狼似虎的侍卫立刻上前,不由分说地将哭喊求饶的秋月拖了下去。很快,不远处就传来了沉闷的杖击声和秋月凄厉的惨叫声,一下下,如同重锤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赵嬷嬷跪在地上,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再不敢发一言。
萧彻看也没看谢清璃一眼,仿佛她只是一团肮脏的空气。他紧紧攥着那方被揉皱的素帕,像捧着什么稀世珍宝,又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他最后冰冷地瞥了一眼在地、面无血色的谢清璃,那眼神充满了极致的厌恶和警告,然后猛地转身,带着一身骇人的戾气,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片放生池畔,仿佛多停留一秒都会脏了他的脚。
沉重的杖击声和秋月的惨嚎还在继续,撕心裂肺。
谢清璃站在原地,身体因为恐惧和后怕而微微颤抖。秋风吹拂着她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她看着萧彻决绝离去的背影,又看向地上那被拖走时秋月挣扎留下的痕迹,最后目光落在自己空空如也的袖口。
一方帕子……仅仅是因为一方模仿沈灼华的帕子“不慎”遗落,就引发了一场无妄的血光之灾!
萧彻的怒火,不是因为帕子掉了,而是因为她这个“赝品”,用她的“肮脏”,触碰了属于沈灼华的“神圣”!他是在用秋月的血,在警告她!警告所有可能“玷污”沈灼华遗物的人!
这宁王府,人命贱如草芥。而她这个替身,更是连草芥都不如!她的一举一动,都可能成为别人丧命的导火索!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绝望感,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
但同时,在那绝望的深处,一种更加冰冷的、名为愤怒的火焰,也在悄然燃烧。
替身的枷锁?不,这分明是套在她脖子上的绞索!
她缓缓蹲下身,捡起一片被秋风吹落的、枯黄的梧桐叶。叶片在她指尖碎裂。
萧彻,你今日加诸在我身上的恐惧和屈辱,还有秋月的血……
我谢清璃,记下了。
这笔血债,迟早要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