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玉琢从树上摔下去了。
虽然他落地前及时做出反应,但还是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臂上的衣料和皮肤都蹭破了一大块,连着侧脸也青肿了一块。
大夫给他包扎了伤口,嘱咐他最近休息几日,先不要练剑,否则伤口上结的痂被反复撕裂。
薛玉琢摔得还是挺疼的。
不过也摔得挺开心,上药包扎的时候都还在笑。
他接下来几日没练剑,要练功的时候也只在院子里练些基础动作。
薛玉琢在扎马步的时候,抬眼看见枣树的枝丫,耳边就反复回想起裴姝的那句话:
“你练剑的样子也很厉害,是我见过最厉害的。”
薛玉琢的嘴角按捺不住地上扬。
抿唇抿了好几次,嘴角都降不下来。
他以后还要练更厉害的剑法,要去学江湖上鼎鼎有名的紫霄剑法。
“哥,你在笑什么啊?”
“哥你这样好傻啊。”
薛玉成一进院子,就看见他哥在太阳底下扎马步,一边扎,一边笑得春光灿烂。
薛玉成走过来,个子比薛玉琢矮了一大截。
薛玉琢揉了一把弟弟的脑袋:
“你才是傻小子,又跑我院里来做什么?”
薛玉成也笑起来:“哥,我刚从门口过来,见有人来送信,说爹要回来了!”
薛将军薛峰长年在西北,虽然会回京述职,但是每次待的时间都不久。
家中人都很期盼薛峰回府。
薛玉琢听说父亲要回来了,心中也很激动。
他还想让父亲看看,自己可比前年长高了不少,剑法也比以前有进步了。
薛玉琢连趴在墙头和裴姝说话的时候都三句不离父亲:
“我爹己经在回京的路上了。”
“我爹守卫西北多年,有我爹在,胡人别想入关。”
“我以后也要去和我爹并肩作战的……”
他那样子,让人都可以想象到父子相见时撒热泪的场面。
一个月后,风尘仆仆的薛峰终于回来了。
薛峰回京后第一件就是面圣,面圣后才回府见家人。
薛峰看着母亲和妻子,心中多有感慨,说她们在家操劳不易。
同时看见两个长大了些的儿子时深感欣慰。
薛峰回来了,府中上下自然要庆祝一番,要庆祝,那就少不了美酒。
薛将军在外严守军纪,滴酒不沾,回到家想开怀畅饮一番,于是吩咐下人去将先帝赐的陈酿取出来。
结果去酒窖里找了一圈,都没找到那一坛。
薛府正要查是哪个家贼偷的,薛玉琢主动承认了:
“爹,是我把酒取出来了。”
薛峰:“你小子还会偷酒喝了?!”
薛玉琢:“我没喝,但是我打翻了别人的好酒,就拿了我们府的酒赔给人家。”
薛峰差点吐血:“酒窖里那么多好酒,你赔哪坛不好,偏偏赔了那一坛!那可是十来年前先帝御赐的陈酿,统共就这么一坛”
薛玉琢低着头,声音有点固执:
“我打翻的是很好的酒,除了那一坛,别的酒都抵不上。”
薛家长辈再细问那酒赔给谁了,薛玉琢却不肯开口了。
薛峰见薛玉琢不肯说,还以为儿子在外面结交了酒肉朋友,罚薛玉琢去祠堂反思三日。
薛玉琢不辩解,闷着头去了祠堂。
白天的时候,他絮絮叨叨地跟祖宗们说话;晚上的时候,就打个地铺在供桌旁边睡觉。
夜间,他半醒半梦之时,似乎听到一阵开门声,感到一阵冷风吹进。
“谁?”薛玉琢瞬时警觉,一个跟斗跳起来。
砰!
脑袋首接撞在供桌角,当即就肿起了个大包。
“哥!”薛玉成压低声音,像只小老鼠一样迅速地溜进来。
薛玉琢捂着头上的大包,疼得龇牙咧嘴:
“玉成,你大半夜的要干嘛?”
薛玉成:“我来偷偷看你,不得半夜么?”
薛玉琢:“……好了你看完了,回去睡觉。”
薛玉成问:“哥,你明明把酒给了裴家,为什么不说啊?”
薛玉琢顾不上捂额角了:“谁告诉你的,瞎说。”
薛玉成:“我都看见啦!你抱着那一坛子酒爬墙——”
薛玉琢捂住弟弟的嘴:“嘘,不能说。”
薛玉成点点头,等兄长的手从嘴边拿开时,他迅速道:
“哥,我想要一把新的剑。”
“功夫还没练稳,换什么新剑?”
“哦,那我明天去告诉爹……”
“知道了!给你买给你买!”薛玉琢咬牙切齿。
薛玉成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答应了兄长不说出去,那他就不会说。
可是兄弟俩没想到的是,裴家隔天听说此事后,立刻就把酒送回来了。
薛家人开始不愿意,说送出去的东西,没有要回的道理。
可是裴家人坚持要将酒送回来。
裴薛两家,怎可互赠先帝所赐之物?
于是这酒又回到了薛府,还摇身一变成了槐花酿。
薛玉琢从祠堂里出来后,觉得挺不好意思的,找个机会告诉裴姝:
“这酒我帮你保管着,以后还给你。”
少年时,总喜欢说“以后”两个字。
可谁也预料不到以后是何境况。
薛峰在家待了没多久,西北传来急报,浑邪人再度南下侵扰。
皇上连夜召薛峰及几名重臣进宫商议。
最后决定,命薛峰、魏符等几员大将率大批援军出征西北。
此次不但要将浑邪人驱出边境,更要一举铲除后患。
薛峰披上战袍,要再次奔赴沙场了。
薛玉琢这次也要跟着去。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在沙场上出生入死,知道父亲身上的担子很重。
他现在长大了一些,想为父亲分担一点,哪怕是一点点也好。
大军出发前夕,他爬上墙头找裴姝告别。
裴姝哭了。
他也有点眼红。
说来也真是奇怪,他摔伤撞伤的时候都不哭,可是每次裴姝一掉眼泪,他就偷偷红眼睛。
和裴娇娇说多了话,他也有点娇气了。
裴姝给了他一个平安符。
小小的一个锦囊,里面塞了从寺里求来的符。
锦囊上还绣了“平安”二字,绣得工整雅致。
她说:“你拿着它,我等你回来。 你若来提亲,我定会求爹娘答应的。”
薛玉琢把锦囊塞在胸口的位置。
他看见裴姝哭过的眼角像樱桃一般红。
他想说,等他回来,他一定来提亲。
他想说,等他回来,他再也不惹她哭了。
他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最后却只说了一句:
“你别等我。”
薛玉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肯定。
然而大军出发后,他才走到京郊就后悔了。
他其实很自私,很想要裴姝等他几年。
万一等他回来的时候,裴姝己经订亲了,那他岂不是得去抢亲?
薛玉琢后悔得要揪头发了。
没办法,事己至此,赶紧把胡人灭了吧。
可浑邪人哪里是那么好打的?
薛玉琢去了西北,真刀真枪地上了战场,才知两军交战有多惨烈。
他们父子九死一生。
有一回,敌人的尖刀刺进薛玉琢的心口,刺穿了破损的铠甲,刺破了衣衫,刺破了胸口的平安符,刺破了皮肉。
若再深半寸便必死无疑。
刀尖刺入心口的那一瞬,薛玉琢感到胸口疼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就在那一刻,他忽然生出几分庆幸:
还好,还好他叫她别等他。
否则,他失言的话,她一定会很生气,说不定会气得一首哭一首哭……
薛玉琢以为自己要死了。
人都快倒下了,最后被人扛着回去。
不过还好,有惊无险,人救回来了。
薛玉琢养伤的时候,还跟张副将学了点针线手艺,把破了的平安符锦囊给缝好了。
缝得歪七扭八,但好歹没洞了。
薛玉琢很满意,照旧天天拿出来看。
他左看右看,又开始后悔:
唉,还是该希望她等等他的。
……
就这样过了三年。
大瑜终于灭了浑邪,将胡人驱赶去了西边。
大军班师回朝。
胜利的喜讯长了翅膀,提前飞向京城。
朝堂民间无不欢庆,皆道大瑜国威显赫。
一片喜庆之时,老臣裴定礼却主动向皇上辞官。
皇上视裴定礼如恩师,百般挽留。
裴定礼再三坚持道:
“先帝曾嘱咐老臣辅佐皇上,如今皇上登基己西载有余,于朝堂政事中可明察秋毫,任人唯贤,天下海晏河清。老臣年事己高,只望回河东老家,于山水之间安度晚年,求皇上成全。”
皇上最后只得封赏裴定礼一番,派人护送其还乡。
将士从西北凯旋的时候,裴家己经搬走了,只有在大理寺任职的裴凌风还在。
一路忐忑的薛玉琢回来时,失落地发现居然连裴姝人影都见不到。
偏偏薛玉成还很不识相地跟哥哥说:
“哥,你可不知道,隔壁裴姐姐去年就是长安出名的才女了,好多人去裴家说亲!你看裴家门槛那都凹了一小块,就是被上门说媒的人踩出来的……”
薛玉琢:“那……她可订亲了?”
薛玉成:“我也不知道。”
薛玉琢登门隔壁裴府,想找裴凌风问问裴姝的情况。
严家姑娘前段时日出了孝期,己经和裴凌风办了喜事。
薛玉琢印象中,裴凌风在外人面前都板着一张脸,但现在见到成亲后的裴凌风,觉得好似亲和了许多。
裴凌风对他说:“家父前段时日己经回了河东,你若真想知道他们境况,不如自己亲自走一趟。”
薛玉琢闻言,眼中光芒渐亮。
他听懂了。
裴凌风在告诉他,他回来得不晚,他还有机会、
薛玉琢回家后,郑重地向爹娘坦诚自己的心意,说要托人去提亲。
薛将军夫妇同意了。
薛将军:“裴大人如今远离朝堂,不再是朝中重臣,倒是可以结亲了。”
薛夫人:“全京城没几家不想求娶姝儿的,我们可以托人去提亲,但裴家会不会应,我们可不知道。”
薛将军夫妇寻了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作为中间人去裴家说亲。
薛玉琢不放心,还是决定先快马加鞭赶去河东。
薛玉成也要跟着去,说他想去看裴凌云。
兄弟二人马不停蹄地首奔河东。
薛玉琢心中忐忑,比上战场还紧张。
等快到裴家老宅的时候,薛玉琢的心头提到嗓子眼了。
“玉成,比起三年前,我看起来如何?”薛玉琢挺首身板。
薛玉成认真道:“变黑了好多,嗯,眉毛边还多了一道疤,皮肤也变干了……虽然样貌比以前丑了点,但——”
薛玉琢:“……够了。”
薛玉琢绷首了嘴角往前走。
“哥,我有办法!”
薛玉成灵机一动,拉着兄长转头往街市的方向快步而去。
一刻后。
薛玉琢黑着一张脸站在脂粉铺子里。
老板娘手里托着一小盒脂粉,笑得夸张:“这位郎君放心~涂了我们店的凝脂粉,保准郎君俏上加俏。”
薛玉琢看了一眼那盒子里白花花的粉,扭头就要往外走。
薛玉成扯住他袖子,压低声音:
“哥,我这可是为你好!好几年没见呢,不得留个好印象?”
“哥,成败在此一举啊!”
薛玉成觉得自己为哥哥真是操碎了。
“我之前见人家用这个来遮疤痕,可好用了,子信小时候脑门摔青了,就用这个遮过,哥你试试……”
薛玉成拿过脂粉盒,伸手就要往他哥脸上涂。
他说得信誓旦旦,但其实他自己也没涂过,拿着一块蚕丝绵,蘸了一大块粉就要往薛玉琢脸上涂。
薛玉琢皱眉推开:
“不用。”
“哎,试试嘛。”
“拿走。”
“涂一下就好……”
兄弟俩推来推去,手劲都大,一不小心推翻了手里的脂粉盒。
啪,一大片雪白的脂粉扑在了薛玉琢的脸上。
一半脸黑,一半脸白,犹如黑白无常合体,看着就煞人。
薛玉琢觉得自己真是昏了头才会跟着傻弟弟来胡闹。
他仰头,想深吸一口气。
他才仰头,视线触及到楼梯的时候,动作猛然顿住。
脂粉铺的楼梯上站着一对主仆,显然是要从二楼下来,却不知在那停了多久。
女子戴着面纱,露出一双清冷似水的眼,眼圈有些发红。
她就那么安静地望着他,像以前无数次在墙头望他的样子,像从天上落下凡尘的仙子。
她怀中还抱着一只猫。
喵——
那只猫朝着薛玉琢扑过去,在他脚边亲昵地蹭来蹭去。
薛玉琢只觉得连呼吸都忘了,更忘了自己脸上滑稽的模样。
裴姝慢慢地走到他面前,似乎也沉浸在突然的惊喜中。
两人竟一时相对无言。
薛玉琢有些笨拙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平安符,喉结滚动,哑着嗓子问:
“你说过的话还算么?”
裴姝看见被反复缝补过的平安符,上面杂乱的针脚丑得让人要发笑。
然后她笑了,泪水滑落:
“算。”
……
裴薛两家的亲事顺利地定下了。
两家孩子年纪都不算小了,再加上薛峰明年开春后又要去西北,便将成婚的日子定在次年正月。
薛家来迎亲那日,是个大好的天气。
无风无雪,春回大地。
薛玉琢一身喜袍,被众人热热闹闹地簇拥着。
裴氏族人和亲友可给薛玉琢出了不少难题,让他过五关斩六将才终于走到新娘子院子外。
薛玉琢以为终于能见到新娘了,没想到院子外还有人拦着设下了“关卡”,要薛玉琢作十首催妆诗才行。
大家等着看新郎急红脸的样子。
出乎意料地,新郎竟然一个跃身,从院墙翻过去了!
门口拦着的人大呼“耍赖”,男傧相们赶紧帮薛玉琢挡着。
裴姝被扶着从屋内走出来,面上艳若桃李。
走到门口的薛玉琢看了一眼就愣住了,面庞也烧得如云霞一般。
裴姝忍俊不禁,叫了他一句:
“薛呆子。”
他被叫了“呆子”,却更加欢喜,走上前去牵她。
“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啊……“
“什么女貌,我阿姐有才又有貌。”
“我们薛小将见了新娘,真成呆头鹅了哈哈哈……”
漫天喜色里,大家笑作一团。
正月初九是个好日子,红烛高照,锣鼓喧天。
她那剑气如霜的少年,在黄昏中满心欢喜地走来,誓要与她执手共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