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营帐之内，族长正正的坐于中座之上，他双臂大开，宽大的手掌撑在膝盖之上，他很累，他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强撑起他那疲惫不堪的身躯。
此刻，他尚未褪去甲胄，那周身的伤口也还没来得及处置，渗出的鲜血浸润了甲胄之下的衣襟，顺着掉落在外的衣襟角落，点点滴落在地。
可这一切，都不重要。
部族的生死存亡只在旦夕之间，战场上，族长看见了部族战士的退却，部族的战斗之心已然摇摆了。所以，当他从战场之下退下来之后，没有片刻的耽搁，便急急的将族中的长老聚拢到一起，他要引领一场议事，一场关于部族何去何从的议事。
堂下以左三右三的布局坐着六位老人，他们中的五位有着和族长一样的体型外貌，他们是阿尔西斯部族当世的祭祀长老。
除了一人，他没有阿尔西斯族人的巨大身形，转而是如同寻常西人一般，甚至于对比一般西人还要显得更加的瘦弱。他那显露于袍衫之外的肌肤是一种看起来显出病态的惨白，可以说与阿尔西斯族人那通体的黝黑形成极度反差的对比。
可他的坐席却是在右侧之首，这是什么位置？这是除了中座以外，地位最高之人才能坐到的位置，如此可见，这瘦弱的白肤老人在这场议事中有着很大的话语权。
在阿尔西斯一族的传统中，老人是老去的部族灵魂，他们是部族文化的引领者。他们不用劳作狩猎，亦无须踏上战场，可他们的意志足以左右部族的每一位族人。
战场上的一次次落败，意味着部族的命运已然在一步一步之间，不再掌握于自已的手中。迷茫的情绪充斥在整座营房之内，族长想要说些什么，可眼见在场众人的模样，似乎又是有些于心不忍。
白肤老人轻叹一声，恭而问道：“阿主，今日战况如何？”
族长闻言，先是木讷的看了看发问的老人，转而闭上眼，长叹了一声，回道：“今日血战，我部族勇士陨落一十三人，尚存者已不足百人。”
“敌军伤亡如何？”白肤老人追而问道，可话一出口，他似乎意识到自已多此一问了，不住再叹了一声。
“应有数百伤亡吧！”族长没有计较太多，只是语气冰冷的回应道。
的确，还有什么好计较，战场上亡去的人会被悼念，可他们终究无法左右战局，活着的人才是战场的主宰。
战争开始的时候，如此的战损比曾让在场的一众人等预见了一场幻想，可伴随着战场上连日的焦灼，幻想破灭了，再没有人会因为阿尔西斯部族的战士能够以一当十而感到兴奋。他们生出了另一个幻想，那便是以一当百，甚至以一当千。
白肤老人三叹出言，恭而问道：“阿主，还有战下去的必要吗？”
这连日的议会还从未有过此般的丧气之言，此言一出，那营房之内原本阴沉的氛围又再度被压低了一个层次。
“白石贤兄，你可知我阿尔西斯的勇士们若不能击退这群入侵者，你渔民一族也逃不过被奴役的命运。”一个低沉的声音说起。
族长循声望去，说话者正是阿尔西斯部族的大司长老。
“长老以为此番我等应作如何处置？”族长的问话带着三分恭敬。
“老夫还是那一句，血战到底。”简单的四个字，这位垂暮之年的老人说得是铿锵有力。 “他们侵我家园，杀我族人，此般仇怨不共戴天。”三司长老附声说道。
族长苦笑一声，心中暗自念想：“年轻的部族战士们已然失了战斗的魂，何以血战到底？”可这样的话，身为一族之长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
转念间，族长想到：“可有一法加于吾身，凭我一已之力，力挽狂澜？当是有的。”一时，族长的心动摇了，他的思绪回溯到一段尘封许久的旧事中。
“我渔民一族地狭人稀，历代以来得蒙阿尔西斯部族的守候，此番存亡之际，老朽已没有资格再要求部族勇士为我族牺牲。奴役也好，亡族也罢，那便是我渔民一族的命数。”白石长老接过话去，表明了自已的立场。这一刻，他不想因自已部族的命途所归而去牵绊旁人。
“白石贤兄的意思是你渔民一族愿意降了？”大司不忿的问道。
白石长老长舒一口气，回道：“若能求得一丝怜悯，老朽终是希望能为我渔民一族留下些许血脉。”
“血脉，这不正是我们苦战至此，为之守护的终极目的吗？我可以死，但阿尔西斯部族不可亡。”白石长老的一番话似乎戳中了族长的心事，霎时便有了一种心渐清明的感觉，他似乎找到了一个能让他下定决心的理由。
族长转眼看向座椅旁那被一剑破开的巨盾，再低头看了看胸口处，甲胄之上的那道隐隐的裂痕，虽未卸甲，族长已然感知到那裂痕之下的皮肉不时会发出阵痛，剑气入体，肺腑已伤。族长忍住痛楚，轻咳一声，说道：“今日战场之上骤现敌军的最高统帅，他只一剑，我便已败下阵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方才知晓，族长进帐之初，何以将手中坚盾放置于地时，那原本无坚不摧的岩盾会轰然裂成两块。
“他是一个修气者。”族长本是强压着心中的恐惧说话，可他的声音终还是没能藏住丝丝颤动。
修气者，一众长老闻听此称谓无不显出惊恐。
“阿尔西斯族史所载，族史三十三年，阿尔西斯先人成武学大人，以器入境，得承气境大成，无敌一方。后三年，先人心性大变，一夜弑杀八百人，缘以邪气入体，是故，凡阿尔西斯族民，不得修气。---《阿尔西斯族典-禁气篇》有载”
修气，那是阿尔西斯一族的禁忌。修气者，对于阿尔西斯一族来说，那更是梦魇一般的存在。在他们的意识世界中，配得上这个称谓的只有魔鬼。
惊恐之下，堂下众人彼此互视，再无一人出言。
“他本可以一鼓作气，拿下这许方寸之地，何以要凭空抛出一个赌局？”族长疑惑阵阵。
“他不可能没有看出，这场赌局我已经输了，他又何以不再挥出一剑？”族长忧心忡忡。
“若想赢过他，恐怕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族长心自暗念，“若能胜过这位王者，观其心气，当自不会再难为我阿尔西斯一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