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雨落幕的月份里，张彬从重症监护室转到普通病房，他躺在病床上，门口站着看守的民警，就连查房的医生和护士都需要次次核实身份。
同层的病患交头接耳，走廊尽头临时用杂物间改出的病房，成了他们灰色生活的一点乐趣。
他们猜测着里面关着的人是不是穷凶极恶的罪犯，长得又高又壮，凶神恶煞的，也许是刀疤贯穿脸颊，看起来就吓人。
但实际上，陆风坐在那个面色苍白，瘦弱无力的少年床边，他抬头看了一眼吊瓶里的药水，少年侧目望着窗外。
“我认罪。”张彬还没等陆风问，他就哑着嗓子说。
“徐盛、胡冬、乔安都是我杀的。”张彬面无表情的说道，他就像是在陈述一件小事，例如天气如何，吃饭了吗，这样微不足道，极其日常的事情一样。
“你爸妈给你请了律师，我们需要等律师来了，才能对你进行询问。”陆风望着少年略显脆弱的脖颈，想了想又说：“关于郑杰，他也受到了法律的制裁，现在在章城县少年监狱服刑。冯子峒的父亲一审刚刚结束，杀人未遂，也判了。”
“……”张彬好像对这些一点也不在乎，窗外有白哥飞过，他在听到冯子峒的名字时才扭过头来看陆风，“判了多久？”
“谁？郑杰吗？”
“不，冯叔叔。”
“八年。”
“我写谅解书，可以不判吗？”张彬舔了舔自己的嘴唇，他觉得有些干了。
“你爸妈不会同意的。”陆风愣了一下，他说。
“我同意不就好了。”张彬说道。
“你还未成年。”
“不，陆警官，我昨天刚成年。”他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我己经过了十八岁的生日了，从法律层面上来说，我己经是成年人了，我需要负相应的法律责任，同时我也可以为所有的事情做出我想要的选择。”
张彬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父母给他请的律师正好推门进来，陆风朝律师后面看了看，空无一人，只要穿着警服的民警严肃的站在门外，陆风本来以为张彬的父母应该也会来的。
从进医院到现在，他父母只有在重症监护室需要他们的时候，才出现过几次，其余的时间，是一片空白，哪里都找不到他们的身影，听说最近他们准备带着张彬地弟弟前往国外。
理由是：“我不能让他这个丢人现眼的儿子，毁了我另一个优秀的儿子。”
春末初夏，风吹进来己经有了夏天的气息，阳光明媚又灿烂，这个案子在网上发酵引来不少人的关注，在社交论坛上人人都在讨论，甚至有网友发起了投票，是支持少年死刑还是从轻处罚，结果一半一半，拉扯了几天后，死刑还是占了上风。
“虽然我很同情他。”吴芷也参与了这个投票，她当时坐在市局的办公室里，手里晃着她新买的电动车钥匙，滚着水珠的奶茶放在手边。
她说：“但是他行为偏激，情节恶劣，我还是希望能判死刑的，实在不行，死缓也可以，要给那些未成年人一点威慑力，告诉他们，不是你们年龄小，就能作为摆脱责任的一种借口。”
“你说呢？陆队。”吴芷望向正用手指点着鱼缸，从医院回来后就一言不发的陆风。
“张彬说，他要死刑。”陆风瞥了一眼吴芷，从抽屉里拿出一袋鱼食撒进鱼缸里。
吴芷张了张嘴，哑口无言。
那天在离开病房之前，陆风对张彬提起了那只老狗：“我们在老狗常休息的桥洞里找到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经过对比，里面残留的物质，是乔安丢失的器官，还有一朵枯萎了的玫瑰花。”
“老狗怎么样了？”张彬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前几天下了场暴雨，死了。”陆风说。
“死了就死了吧。”张彬对着陆风说，“我在冯子峒跳下去的时候也想死的，但是我站在离边缘还有几步的地方，就己经开始害怕了，还没跳，脚就软了。”
“那朵玫瑰花你知道是谁放的吗？”陆风问道。
“我知道。”张彬凝视着陆风，那双明亮的眼睛里，好像有很多话要说，“陆队，其实你也知道。”
一切归于静谧，之后的事情，陆风就像失忆了一样，怎么也想不起来，如同那片空间坍塌，他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陆风在夜晚坠入了一个深沉的梦里，梦中阳光明媚，花开满了花园，树荫之下，他面前放着一个沙盘，沙盘的旁边放着很多东西，各式各样的模型。
“他今天状态怎么样？”有人走到他的身后，双手轻轻的搭在他的椅子上，那人身上的香水味就随着清风飘进鼻腔，那是淡淡的木质花香，他好像在那样的香味里闻到了玫瑰和鸢尾花的香味。
“早上喂了一次药，状态还算不错，相比于之前来说，好很多了。”旁边的护工说道，她双手交叠，站在树木的阴影下。
身后的人搭在椅子上的手，有一只触碰到脖颈，温热的体温就这样从皮肤渗透进来，这是一种只有亲密无间的人才有的亲昵举动，手掌的薄茧摩擦过脖颈敏感的皮肤，陆风有些疑惑，不过这样的疑惑只在大脑里划过一瞬，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沙盘里，陆风见到自己拿出一个玩具房子，房子放在沙盘堆砌起来的沙丘上，与他放置的一个人物模型遥遥相望，之后就再也没动了，人物和房子之间隔着无数的沙砾，仿佛两座孤峰。
随后他在这两座孤峰的中间放了一只狗，那狗看起来又破又老，狗的旁边放了一只金鱼，金鱼周围的沙子被他扫除干净，放置在蓝色的底盘上，之后他的手指在各种模型上停留半晌，在一朵白色的香樟花落到沙盘上时，他把玫瑰放在了香樟花落下的位置。
“陆风。”陆风听到那个蹲在自己身边的人，用一种难以说清的语调喊了他，好像有些难过。
从他唇齿间流露出自己的名字，随着清风入耳时，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破了一个洞，冷风从洞中穿过，疼的他又难受又烦躁，他皱起眉头，伸手把沙盘里的沙子全部打乱，那些原本立在沙子里的模型，全被埋进了沙子里。
“随着梦境的深入，他目前还是会把现实和梦境混淆。”有个医生走了过来，他站在沙盘的另一端，看着凌乱无序的沙盘，“我解析了他写在纸上的文字，那是‘梦境日记’，普通人可能会记得很多关于梦里的细节，但他不会，因为就目前的情况来说，他会觉得现在，此时此刻才是梦，而梦里的他才是真实的。”
“所以对于他来说，我们才是陌生的，不真实的？”
“是的。”那个医生犹豫了一下说，“他甚至连他自己本身都觉得是假的。”
“这个要怎么解决？”
“依据他目前的情况来说，任何对于这方面的治疗方法，都是无用的，但是我们可以适当的尝试一下。”那个医生翻阅了一下自己手里的文件，“根据他最近的表现，每一次梦境的结束，他都会有片刻的清醒，但这种清醒也只是我们认为的。”
男人站了起来，他的手掌轻柔的抚摸着陆风，从后脑到脖颈处的发尾，良久，在陆风表现出不耐烦的神色时，他松开了手，他的手指撩过陆风鬓边有些过长的头发时，他说：“按照你们的方法来吧。”
哗啦的一声，像是镜子之类的东西破碎了，陆风被这阵声音惊醒，在五感回笼时，他听见了楼上传来激烈的争吵，有什么东西砸在地上，天花板的共鸣把这个声音，在陆风拉着窗帘的昏暗房间里扩散，他记得自己以前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小的动静醒来。
他在床上翻了个身，手指触碰到发尾的头发，忽然想：‘自己应该去剪头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