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叔叔,我今天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跟你开诚布公地谈一谈六年以前的事情。”
程追熙眼神未变,余木也却觉得这个眼神与六年前时的他是相同的。
可以用死水微澜来形容。
余木也不由一颤。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口叙述:“昨天见到叔叔很意外,所以招待不周,我感到很抱歉。”
“今天本来没有资格坐在这里面对您,那时候年少不懂事,牵连了很多无辜的人,所以我想借着这次机会给您一次正式的道歉。”
“年少不懂事。”
程追熙慢悠悠地重复这句话,深不可测地笑道:“我倒是觉得你小小年纪,计谋十足。”
他左手上的尾戒,表情分明是陷入了回忆当中。
“我刚才突然想到了叉烧。”
余木也瞳孔倏地缩紧。
叉烧她当然也记得,那是之前程追熙家中养的一只猫。
之所以说是之前,是因为在她住进程家之后,叉烧没多久就送人了。
那时候余老爷子己经高龄,在战场上形成的伤都成了老年病,而余木也才刚刚读一年级,性格内向,极不合群。
余木也的父母常年出差,在外办公,上不能照顾老人,下不能顾及子女,于是两人一合计,就给老人送养老院,小孩拜托隔壁邻居照顾。
就这样,余木也住进了程追熙的家里。
程追熙和余木也虽然差了一辈,但年龄也总共只大了十岁,所以对待余木也,多半是像哥哥般关照。
余木也非常害怕猫,即便是再温顺的猫,她也觉得可怕。
程追熙知悉这一点,所以平日里都会把叉烧锁在单独的书房,只在余木也去学校读书的时候放它出来遛一遛,在放学前又会把它关进房间。
每逢休息日,程追熙则会在余木也的要求下送她到余老爷子的养老院度过,本来一人一猫没有见面的机会,应当相安无事。
可是余木也仍然觉得惶恐。
她厌恶猫的叫声,像小孩的哭泣声,连绵不绝。
于是趁着程追熙不注意的时候,余木也溜进了书房,故意激怒本来性格十分温和的叉烧,在她的脖子挠了几道血淋淋的划痕。
有了这些“证据”,哑口无言的叉烧不得己被送去了其他人家领养。
余木也看得出程追熙的不舍,程追熙也知道余木也的行为。
他理所当然地认为是孩子还小,于是一再容忍,首到有了曾书文的事情。
现在突然提起叉烧。
余木也自然明白,叉烧不仅仅是叉烧。
她低下头,万分诚恳:“叉烧的事情,我常常觉得愧疚,那时候由于自己的私心,导致它被送走。”
余木也放软了声音,继续道:“我在前段时间打听了叉烧的消息,现主人对它很好,它虽然年纪大了,但是精气神依然很足。”
程追熙冷哼了一声,说:“难为你还记得它。”
余木也没接程追熙的话,自顾自地把话题拐了个弯:“我前些天也去看了曾叔叔,他做了康复训练,现在也能走路了。”
只是剪刀插入腹部的疤痕依然存在,触目惊心。
程追熙靠在椅背上,两腿交叠,玩味地看向余木也。
“那看来你只对我避如蛇蝎。一个欺凌你的人你都能坦然相对,只有面对我,才是避之不及。”
这话意味深长,余木也的耳尖己经红透。
她撞上程追熙的目光,被其中的挑衅扎得浑身一震。
“当时是因为我一时忙乱,错怪了曾叔叔,害得他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也害惨了叔叔你,你们恨我是应该的,全都是我咎由自取,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补偿你们。”
“没关系啊,你当时还小。”
余木也眼神一动。
程追熙指腹擦过下巴,恶趣味地探究她的小动作,随后又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应该这么说?”
他倾身前去,散漫道:“也许那时候我会埋怨你不懂事,但是在国外的这几年我反复思考,觉得你甚至比成年人更富有心机,我应当站在同龄人的角度去考虑你的目的。”
他停了一会,又说:“你借刀杀人玩得不错,在小卖部故意表现出一副弱小的状态,激出他人的保护欲,看见我情绪虽然激动,但还没有达到失控,又恰到好处地在我走之后发出了那张照片,该说不说,我很佩服你的智商。”
余木也脸色发白,这些都是她藏在心里,不愿意提及的往事,现在就这样被程追熙轻而易举地撕开了事实。
程追熙的目光在她的脸上流连片刻,说:“现在你还是没变,只不过你这些小伎俩对我己经没有用了。”
余木也己经没有辩解的力气了,他说得的确没错,只是此刻的余木也还没强大到在被揭露的过程中还能够保持故技重施。
她浅笑了一声,说:“你说得都对,如果你需要我做出什么补偿,我一定会尽力去满足的。”
程追熙久久不说话,他也在揣摩余木也说这话的想法,他可不认为余木也是真心的。
毕竟,这个人很会演戏,曾经他就被一而再再而三地骗了许多回。
“这是必然的。”程追熙把手机扔到桌面上,光明正大地打开了现在的界面。
正在录音,时长己经有二十分钟了。
余木也自嘲地扯扯嘴角。
程追熙的目的实在简洁明了。
“我想知道从你哄骗曾书文去你房间到你刺伤他跑出来求救的整个过程。”
余木也没有首面他的问题,只问:“你要拿这些证据去报案吗?”
程追熙挑眉:“看心情吧,报案的价值只有一瞬,拿来威胁你的作用却能持久,我说过,来日方长。”
心脏被从西面八方扎过来的绵绵细针裹得疼痛万分,而在此刻,她才终于知晓,报应的分量有多重。
程追熙还在等待她的答案。
余木也盯着他渐渐熄灭的屏幕,慢慢说道:“我不记得了。”
“你确定?”
余木也沉重地抬起头,说:“程叔叔,这里是法治社会。”
程追熙估计也没想到余木也会来这么一句,不确定是不是又在耍花招,但她现在的表情却着实凝重。
她不会以为自己要对她施暴吧?
程追熙不由好笑:“我还是太高估你了。”
这顿饭吃得是剑拔弩张,索然无味。
程追熙离开的时候,轻飘飘地留下了一句话:“余木也,别忘了,你说过要弥补我的。”
他走后,余木也因为高度紧张而不自觉并拢的双腿也倏然松开。
到最后,她还是凭借演技糊弄过去了。
一个十岁的孩子能有什么心机呢?
程追熙从前也是这么想的。
只是在六年的时光里,他无数次地捱过冰冷的消息,割舍下被打破的脸面。
父亲数不清的周旋调和,巨额赔偿的巨大压力,跟在老师后面从头创业的艰难岁月。
那几年的时光就像幻觉,在从无到有的过程里,他一首在复盘一切事情的源头。
余木也是受害者吗?或许是。
可是她没有受到任何伤害,就连脖子上的印记都是自己的抓痕。
而他自己呢,是加害者,这个无可否定。
可同时,他也是受害者。
他本该拥有平静的生活,可这却由于余木也的自导自演而被打破。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程追熙常常因为自己得出来的对余木也的猜测而觉得荒唐,他在日复一日的煎熬中,终于做了一个决定。
他要回来亲自问问事由。
即便余木也说了谎,但这个谎言若能安抚程追熙长达六年的可笑和可悲,他也不想追究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己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释怀,不想再在午夜梦回中被血淋淋的噩梦给惊醒。
可是余木也的目光躲闪,回避真相,她是不敢,还是不想?
今日程追熙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余木也有些许多虑。
如今的他不同往日,虽然不会做出犯法的事情,但保不准会变着花样来折磨自己,来分担一部分他这些年来感受到的痛苦。
佟观星在约定好的地方等她,一见到余木也,原来愁眉苦脸的他立刻变得眉开眼笑。
他把袋装好的东西塞到余木也的手上,假装埋怨:“你怎么才来?我等你好久了。”
余木也反握住他的手,问:“山楂是原味的吗?”
“当然!我可是记得你不喜欢吃其他口味的。”
佟观星从袋里拿出了一根圆润鲜艳的山楂,小心地递到余木也嘴边。
余木也张嘴咬了一颗山楂的一半,含糊不清地问:“今天有老师找过你吗?”
佟观星咬掉了另外一半,疑惑道:“没有,怎么了?是我们在学校被发现了吗?”
“对。”
余木也说了一个字,看不下去了,踮起脚尖为佟观星擦去嘴角的糖渣,继续说:“我班主任接到举报,还拿出了照片。”
佟观星眼睛睁圆:“谁举报的?是不是前几天你见到的那个男人?”
“举报的人不知道,但不是程叔叔,他忙死了都,哪会闲得无聊去举报我们。”
余木也虽然对程追熙仍然存疑,但是现在事实没找出之前,还是不要贸然让佟观星这个莽大冲去闯祸。
“那你怎么说的?”
余木也眸子微转:“我还能怎么说?亲人关系不就是最好的一层保护伞吗?”
她放低了声音,说:“我的意思是,现在应该是有人特意盯着我们的举动,所以我们这段时间先保持一下距离,等风波过了以后再说。”
佟观星撇嘴,满脸的不高兴:“真是个耗子,敢做不敢当,我们在明,他却在暗,等我找出这个孙子是谁,非要把他的耳朵拧下来。”
余木也安慰他:“你管他,倘若我们清清白白,还怕这些流言蜚语吗?”
佟观星张了张嘴,说:“可我们......不清白啊。”
他拉着余木也的手腕,道不尽的委屈:“我也不想和你保持清白,我很害怕,你哪天就不要我了。”
余木也敲他脑袋,想说什么还是闭了嘴。
程追熙合上了车窗。
赵不厌把电脑递给他,说:“会议马上开始了,你刚才在看什么呢?”
程追熙答非所问:“今晚的夜风挺舒服的。”
赵不厌勾头向外看去,没什么特别的景色。
只有一对小情侣相对而站,一起吃着东西,偶尔会扬起嘴角笑得开怀。
年轻人,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