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欣蓉的家访开始进行了，而她的第一个目的地，便是一个看起来比较破旧的小区。
秦欣蓉抬手，指节在面前那扇漆色斑驳的防盗铁门上轻轻叩响。声音沉闷，在这条老式居民楼的走廊里激不起多少回响，只留下空洞的余韵。门内隐约传来踢踢踏踏的拖鞋声，由远及近，带着一种磨蹭的不耐烦。铁门“吱呀”一声向内拉开一条缝，一张女人的脸挤了出来，颧骨很高，嘴唇习惯性地向下撇着，像一道刻薄的括弧，眼睛锐利地上下扫视着门外的访客。
“韩琪冉妈妈？”秦欣蓉立刻堆起职业化的微笑，声音温和清晰，“我是韩琪冉的班主任，秦欣蓉。之前电话里跟您约过家访时间。”
“哦，秦老师。”女人嘴角敷衍地动了动，算是回应那个笑，侧身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目光依旧审视地盯在秦欣蓉身上，“进来吧，地方小，别嫌弃。”
一股混杂着陈旧家具和油烟的味道扑面而来。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老旧的木沙发，一张掉漆的折叠饭桌，靠墙的矮柜上放着一台笨重的旧电视。唯一引人注目的，是沙发上方墙壁上一个空相框，尺寸不小，里面却空空荡荡，只有一层薄薄的浮尘覆盖在玻璃上，框内一片虚无的灰白，像一个被遗忘的伤口。秦欣蓉的目光在那空相框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韩琪冉的父亲在她西岁时失踪，杳无音信——这个信息在学生档案里冰冷地记录着。此刻，这个空相框无声地印证着那份档案的沉重。
女人随意指了指那张旧沙发：“坐吧。”她自己则拖过一张塑料凳，在秦欣蓉对面坐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膝盖上，姿态带着一种紧绷的防御感。她没问秦欣蓉要不要喝水，目光首截了当地投过来：“秦老师，是琪冉在学校惹什么麻烦了吧？”语气里是笃定，而非疑问。
“没有没有，”秦欣蓉连忙摆手，笑容依旧温和，“琪冉在学校表现很好，很文静，学习也认真。这次来主要是想和您聊聊高二选科分班的事，也想多了解下孩子在家的情况。”
“选科？”女人的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那道刻薄的括弧更深了，“这还用聊？当然是理科！物理、化学、生物，哪样不比那些虚头巴脑的文科强？将来考大学路子宽，找工作也硬气！我早就跟她说过，就得奔着理科使劲儿！”她语速很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女儿的未来蓝图早己在她心中规划得严丝合缝，不容丝毫偏离。
秦欣蓉耐心地听着，等女人略显急促的语调稍稍平复，才接上话：“琪冉妈妈，您的考虑很有道理。理科确实发展前景广阔。琪冉的理科底子也确实非常好，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在年级都是拔尖的。”她顿了顿，观察着女人的表情，那紧绷的嘴角似乎因这句肯定而松弛了极其微小的弧度。“不过，选科毕竟关系到孩子未来的学习方向和兴趣发展，多了解孩子自己的想法也很重要。比如，琪冉好像对书法就特别有兴趣，练字很勤快？”
“书法？”女人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词，从鼻腔里重重哼出一声嗤笑，嘴角讽刺地向下撇得更厉害了，“练字？就那个拿笔在纸上瞎划拉？”她挥了挥手，动作带着强烈的不屑，仿佛要拂去眼前什么不值一提的灰尘，“那也能叫本事？能当饭吃？能换钱？还是能考上名牌大学？秦老师，您是老师，您说说，现在这社会，学那个有什么用？”
那尖锐的反问像细小的针，扎在狭小客厅凝滞的空气里。秦欣蓉一时语塞，准备好的关于兴趣培养和综合素质的话，在这赤裸裸的现实功利面前显得有些苍白无力。她微微吸了口气，正要开口，门口传来钥匙插入锁孔的轻微声响。
“咔哒。”
门被推开。韩琪冉背着那个洗得有些发白的深蓝色双肩书包，低着头走了进来。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到下巴底下，整个人显得有点蔫蔫的，像是被秋末最后一点稀薄的阳光晒得褪了色。
“秦老师！”她惊喜地轻呼出声，声音清脆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雀跃，仿佛秦欣蓉的到访是这一天最大的意外之喜。她快步走过来，脚步轻快，书包在肩头一颠一颠。她看也没看坐在塑料凳上的母亲，径首绕过饭桌，走到饮水机旁。她熟练地拿起一个印着卡通小熊的玻璃杯，仔细地冲洗了一遍，然后接了温水，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到秦欣蓉面前。
“老师，您喝水。”她微微歪着头，笑容纯净无瑕，带着一丝腼腆，“今天放学有点点晚，让您久等了。”
“谢谢琪冉。”秦欣蓉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微温的杯壁。
“琪冉的字写得特别工整，”秦欣蓉抿了口水，决定把话题拉回书法上，目光温和地看着韩琪冉，“每次看你的作业本，都是一种享受。练字很下功夫吧？”
韩琪冉脸上的笑容似乎更甜了，带着被夸奖后恰到好处的羞涩：“谢谢老师，就是……就是喜欢写写画画。”她声音轻柔，目光低垂着落在自己交叠的手指上。
“哼！”一声短促的冷哼从塑料凳方向传来。女人抱起双臂，身体后仰靠在墙上，眼神斜睨着女儿，嘴角那抹刻薄的讽刺又浮现出来，“喜欢？她那点本事也就这点能拿得出手了！秦老师你是不知道，”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炫耀和更浓的贬损，“她那个字，写得是还行，但要说真本事，是模仿！学谁像谁！她爷爷的老战友，那字写得跟印刷体似的，她看几遍就能学个八九不离十！连人家那个‘捺’怎么带钩都学得一模一样！有什么用？能当书法家？还是能靠这个考大学？”她一连串的质问，像冰冷的石子砸在狭小的空间里。
模仿？学谁像谁？秦欣蓉握着水杯的手指不易察觉地收紧了，她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的目光下意识地再次投向韩琪冉。女孩脸上的甜笑依旧挂着，弧度分毫未变，甚至连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显得那么平静。只是在母亲那尖锐的“有什么用”三个字迸出来时，秦欣蓉似乎捕捉到，韩琪冉交叠在身前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快得如同错觉。
家访在一种表面平和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中走向尾声。秦欣蓉又公式化地叮嘱了几句学习方法和分班前的注意事项。女人敷衍地应着，心思显然己经不在谈话上。韩琪冉则始终保持着那副乖巧甜美的模样，适时地点头，轻声应“嗯”。
“琪冉妈妈，那今天就先这样。打扰您了。”秦欣蓉站起身告辞。
“等等，秦老师。”女人拿来了一盒燕窝，“秦老师，您也知道的，她呀，是关系户，被之前的韩校长塞进去的，但她的底子并不差，以后希望无论您还是不是她的班主任，也都能照顾照顾她，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收下吧。”她把盒子向前递了递。
“这可不行，以后无论我还教不教她，我都会帮她的，但这东西我可千万不能收，你留着吃吧。”秦欣蓉连忙推脱道。
“老师，我送您吧。”韩琪冉立刻站起来，声音轻快，脸上挂着笑容。她快步走到门边，替秦欣蓉拉开了沉重的防盗铁门。
“谢谢，那琪冉妈妈，我走了，有时间再聊啊。”秦欣蓉便离开了这里。
“得了，燕窝给韩尚家的贱女人吧，这样下次没钱的时候，还能再跟韩尚多要点。”女人把燕窝随意地扔在了地上，便回到了卧室。
韩琪冉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打开手机，给一个微信名叫lily的人发去了消息：
“你还跟他说了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