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落满青鸟街那日,陶铁柱正蹲在自家火锅店门口熬底料。青铜鼎架在青石板上,牛油混着二荆条在沸水里翻腾,辣香顺着湿漉漉的雪粒子往街尾窜,勾得打更的张老头拎着铜锣首抽鼻子。
"陶老板,给盛碗汤暖暖身子呗?"卖糖画的李婶子第五次路过店门,竹签上插的凤凰糖画都快被雪粒子扑化了。
陶铁柱抄起铁勺敲了敲鼎沿,火星子溅在积雪上滋啦作响:"辣椒籽要不要?花椒壳管够!"见对方讪讪缩回脚,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街坊八折,三两银子一碗。"
檐角冰棱子啪嗒坠落,正砸在他后脖颈。陶铁柱骂骂咧咧缩回门槛,玄色棉袍领口洇开深色水痕。这身行头是白泽前日硬塞给他的,说是要遮掩饕餮身上挥之不去的煞气。他扯了扯绣着金蟾的袖口,总觉得不如当年在海底穿惯的鲛绡自在。
鼎中红汤咕嘟冒泡,映出张胡子拉碴的脸。百年光景在人间不过须臾,他额角赤纹被幻术掩得严实,唯有一双金瞳改不了,白日里总得垂着眼帘装睡不醒。昨夜隔壁棺材铺王掌柜还打趣:"陶老弟这眼睛,莫不是灶王爷亲传的火眼金睛?"
"火眼金睛专盯偷肉贼。"他当时这么回着,尾巴尖在袍子底下烦躁地拍打青砖。自璃姬消散后,吞天噬地的饕餮竟学会守着个七尺铜鼎,将暴食的欲望熬成滚烫的红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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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路泛着潮湿的月光,檐角鲛绡灯笼在夜风中轻晃,灯影里浮动着糖炒栗子的焦香。陶铁柱蹲在“老陶火锅”门口熬底料,青铜鼎内红油翻滚,辣香惊得路过的小妖首打喷嚏。他心不在焉地撒了把花椒,目光总往长街尽头瞟——白泽说今夜会有故人来,可三更梆子都响过三遍了。
“老板,鸳鸯锅多辣!”花妖甩着藤蔓般的发丝挤进店门,裙摆沾满夜露,“再加盘毛肚,要切雪花纹的!”
陶铁柱“嗯”了声,赤纹尾巴卷起菜刀剁肉,刀刃却总往指尖偏。自那日寒潭一别,他学会用疼痛确认真实——逆鳞仍在跳动,阿璃便还活着。
檐角铜铃忽地乱响,暴雨毫无征兆地倾泻而下。陶铁柱抄起竹帘要挂,却见雨幕中走来个撑纸伞的少女。
“请问......”少女在店门前踌躇,伞沿抬起时露出小鹿般的眼睛,“能借个地方躲雨吗?”
陶铁柱手中的竹帘“啪嗒”落地。那双眼......与百年前寒潭边捧灯的小龙女重叠,连睫毛颤动的弧度都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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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漫过屋脊时,街尾飘来一缕药香。陶铁柱鼻翼翕动,手中长筷咔嚓一声折断——当归、黄芪、三奈,混着几不可察的龙涎草气息。这味道百年前常在璃姬袖口萦绕,她总说是为了遮掩偷吃麻辣兔头的罪证。他知道等了一天的人来了
"陶老板。"
清凌凌的嗓音惊得他指尖发颤。抬眼望去,杏色斗篷裹着个纤瘦身影,女子挎着藤编药箱立在雪中,发间落满细碎雪晶。
"前日订的药材。"夏芽将油纸包放在门边,冻红的指尖在药箱搭扣上,"天麻换了川西的新货,比上月那批燥性少些。"
陶铁柱盯着她发旋出神。这姑娘每次低头时,后颈都会微微弓起一道柔和的弧,与璃姬用龙尾缠珊瑚枝时的姿态如出一辙。有片雪落在她睫毛上,他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拂,却在触及前被砸了手背。
"您账上一共三两七钱。"夏芽退后半步,乌木似的眸子里映着跳跃的灶火,"若是手头紧,用旁的抵债也成。"
铜鼎突然爆出个油花。陶铁柱回神嗤笑:"我哪能欠账不还。"他转身从梁上摘下串风干红椒,"喏,当添头。"
夏芽盯着那串辣椒没接。街角传来更夫梆子声,混着陶铁柱肚子里的咕噜响,在雪夜里格外清晰。她忽然解开斗篷系带,露出内里靛青棉裙上绣着的珊瑚纹:"能借个灶吗?"
后厨水汽氤氲,陶铁柱抱臂倚着门框,看夏芽将药材倒进陶罐。她挽袖时露出小臂淡青血管,腕骨凸起的弧度令他想起璃姬捏着糖炒栗子的模样。当归在沸水中舒展身姿,她忽然开口:"这铜鼎瞧着像古董。"
"祖传的。"陶铁柱屈指弹了弹鼎身,震得辣油泛起涟漪,"听说沾过真龙血,镇邪。"他说这话时紧盯对方侧脸,却见她连睫毛都没颤半下。
夏芽搅动药勺的腕子顿了顿:"龙血性燥,合该配莲心降火。"药香中混进缕缕焦香,她变戏法似的摸出块黢黑的物件,"吃吗?"
陶铁柱凑近嗅了嗅,赤瞳倏地缩成竖线:"烧糊的麦芽糖?"
"是阿胶糕。"夏芽面不改色地将炭块扔进灶膛,"前日帮陈伯试新药炉的意外收获。"火星子噼啪炸开,她耳尖泛起可疑的红晕,"您这灶火太旺。"
饕餮的喉咙里滚出闷笑。百年未动的某处心弦被轻轻拨动,他忽然觉得被辣椒熏疼的眼眶有些发潮。璃姬当年烧焦的何止阿胶糕,连南海炽火珠都炸过三回。
"笑什么?"夏芽舀了勺汤药递来,"当归黄芪饮,暖胃的。"
陶铁柱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被苦得龇牙咧嘴:"你们大夫都这么睚眦必报?"话音未落,喉头忽然涌上暖流,百年未愈的暗伤竟松动几分。他猛然扣住她手腕:"这方子谁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