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裹着油条香钻进启明女中的铁栅栏时，顾芝正蹲在食堂后门的石阶上剥毛豆。蓝布裙的褶子沾了泥浆，袖口磨得发白，可腰间那条藏青布腰带却系得一丝不苟——那是奶妈王婶用裁旗袍的边角料缝的，针脚密得像她作文本上的小楷。
“阿芝！你的文章又被先生贴堂了！”林秀举着油印纸冲过来，麻花辫梢扫过她鼻尖。纸角黏着半块桂花糖，甜味糊在标题《论女子放足之必要》上，像一团化不开的糨糊。
顾芝踮脚撕布告栏上的浆糊，蓝布裙摆扫过一地梧桐叶：“我爹要是瞧见，准得烧了它。”
“烧了再写呗！”林秀掰开糖塞进她嘴里，“上回你给《女子月刊》投稿，不也瞒过去了？孙老爷家的账房还说你是‘女状元’呢！”
顾芝呸掉糖纸，蓝布裙的口袋里掉出一截粉笔头：“什么女状元？我连代数题都算不利索。”
“代数能当饭吃？”林秀拽了拽她的腰带，“你这裙子都洗褪色了，不如求孙老爷赏匹绸子……”
话没说完，教务主任的银戒圈硌上顾芝肩头：“顾同学，校长室有请。”
校长室的西洋镜足有半人高，镜框雕着缠枝蔷薇，花瓣缝隙里积满灰。顾芝刚踏进门，就看见镜面映出三道人影——校长臃肿的绸缎长衫挤在右侧，周默存灰扑扑的布衫贴在左侧，自己那件洗褪色的蓝布裙卡在中间，像被两座山夹着的溪流。
周默存伸手抚过镜面，指腹在“贞静为美”的烫金字上抹出一道痕：“孙老爷给学校捐了三百块，就为把《女诫》加进课本？”她突然转身，剪刀“咔嚓”剪断窗边的白兰花，花汁溅在镜面上，正好糊住“贞”字，“他七姨太上吊用的白绫，还是我帮着挑的杭绸呢。”
顾芝盯着镜中扭曲的人影。校长的双下巴在镜面拉伸成滑稽的肉瘤，周默存的珍珠耳坠却始终端端正正，连晃动的幅度都像量过。
“顾同学，”校长的戒尺突然压上她肩头，“昨儿巡捕房来查图书馆，说是有人私藏违禁书刊。”他从镜框后抽出一本《新青年》，封面的陈独秀像被朱笔打了叉，“你常去借书吧？”
周默存突然轻笑一声。她掏出手帕擦剪刀，帕角绣着“孙府”二字：“李校长，您这西洋镜该擦擦了。上周五傍晚七点，我看见您抱着这套《新青年》从后门出去——是送去装裱店裱成‘罪证’吧？”
镜面忽然震颤起来。对面女寝传来读书声，是低年级生在背《弟子规》，脆生生的嗓子撞上玻璃：“居处变，酒肉绝，丧尽礼，祭尽诚……”
“现在你选。”周默存把剪刀拍在镜前，刀尖指着顾芝映在玻璃上的辫子，“接着写文章，等巡捕房来查；还是张安分守己的领毕业证，等着被一台小轿子抬进某个宅子里？”
顾芝看见镜中的自己咬了咬下唇。辫梢扫过《新青年》的残页，那上面有篇胡适的文章，被茶水渍晕开了标题：《贞操论》。
“先生抄过经吗？”她突然问。
周默存拈起剪落的白兰花，别在自己衣襟上：“抄过。用金粉写在杏黄缎子上，烧给祖宗看。”
西洋镜的铜框被晨光镀了层金边，顾芝却觉得那光冷得刺眼。镜面映出校长油光发亮的脑门，他正用戒尺尖挑开《论女子放足之必要》的稿纸，像在翻检一块发霉的糕饼。
“顾同学，知道孙老爷为什么心口疼吗？”校长拿戒尺戳了戳烫金校训“贞静为美”，“你这文章里说缠足是‘戕害女子筋骨’，可孙老太太那双三寸金莲，去年还被《申报》夸成‘江南第一莲’呢！”
周默存突然嗤笑一声。她倚在窗边削苹果，刀尖划过果皮的声音又细又尖：“校长，您上周不是还夸我脚大跑得快？说我能从闸北给校董会捎回热乎的生煎包。”
苹果皮“啪嗒”掉在西洋镜底座上，汁水渗进雕花的蔷薇纹路里。
校长脸色发青，戒尺“咣”地砸在镜框上：“周先生，注意你的身份！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我什么身份？”周默存把苹果切成两半，递了一半给顾芝，“孙府聘的家庭教师？还是启明女中唯一的放足毕业生？”
顾芝接过苹果，咬下去才发现是苦的——核没去干净，籽仁的涩味漫了一嘴。
“瞧瞧，校长室的苹果都比外头苦。”周默存用刀尖挑出自己那半的果核，“孙老爷家的规矩，待客的果子不许去核，说是‘忠贞不二’的好兆头。”
校长抓起稿纸抖得哗哗响：“顾同学，你爹可说了，再惹事就把你许给南市米铺的鳏夫！”
窗外突然传来“咚咚”的拍球声，女学生在操场上喊：“阿芝！陈妈在教务处找你！”
玻璃窗外的童谣突然拔高：“小脚疼，大脚笑，裹脚布里藏鞭炮！”
顾芝伸手摸了摸西洋镜的雕花。冰凉的金粉粘在指尖，像扑火的蛾子翅膀：“这镜子照得人变形。”
“镜子不会变形，是照镜子的人心歪了。”
周默存猛地推开窗，秋风卷着桂花香扑进来，镜面蒙了层雾气。她蘸着茶水在玻璃上写了个“逃”字，水痕正对着校长扭曲的倒影：“听见没？陈妈要给你送新校服——蓝布改成了粉缎子，孙老爷赏的。”
顾芝攥紧苹果，汁水从指缝滴到《新青年》封面上。陈独秀的圆框眼镜被染成血红，她突然想起奶妈的话：“穿粉缎子的，最后都成了笼子里的金丝雀。”
“我不改文章。”她抬头时，辫梢扫过西洋镜的铜框，“孙老爷要是不痛快，让他来剪我的脚！”
校长暴跳如雷，戒尺挥向镜面。周默存突然拽过顾芝的手，剪刀寒光一闪——
“咔嚓！”
辫子落地的同时，西洋镜“哗啦”裂成蛛网。藏在镜框后的石灰簌簌掉落，露出斑驳墙面上的一行钢笔字：“女子读书不为妾，民国十年秋，林婉君绝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