厨房的煤炉上煨着一砂锅红烧肉,油星子“咕嘟咕嘟”往外冒。顾芝蹲在灶台边添柴火,烟灰扑了满脸,袖口早被油渍染得发亮。奶妈王婶掀开锅盖,拿筷子戳了戳肉块:“火候还差些,你爹要嫩口的。”
“嫩口的?”顾芝冷笑,“他舌头早叫大烟泡麻了,吃得出咸淡?”
王婶赶紧捂她嘴:“祖宗!这话叫你爹听见——”
话音未落,烟枪杆子“咣当”撞开门帘。顾父歪在太师椅上,灰白胡子抖得像条风干的咸鱼:“磨蹭什么?老子花了三块大洋买的五花肉,别糟践了!”
顾芝舀了勺酱油泼进锅里:“三块大洋够买半车糙米,您非要吃这精贵肉。”
“反了你了!”烟杆“啪”地抽在灶台上,震得砂锅盖首跳,“孙老爷夸你字好,是给你脸!明儿起去他府上抄《女诫》,一日三顿管饱!”
红烧肉的甜香混着烟膏的酸臭,熏得人发晕。顾芝攥紧火钳,炭火星子溅到手背:“您收了孙家多少聘礼?二十块?三十块?”
灶膛里的火“轰”地窜高,映得顾父的脸半明半暗:“聘礼?你当自己是黄花闺女?孙老爷肯纳你做八房,是瞧在你读过几天书!”
“读过书的更值钱?”顾芝猛地起身,砂锅盖“当啷”砸在地上,“您怎么不卖大姐?她裹了小脚,按孙老爷的喜好该更金贵!”
王婶的汤勺“咣当”掉进锅里。顾父暴跳起来,烟枪横扫向顾芝的头:“贱骨头!你大姐十西岁就许了人,要不是你娘死得早——”
“别提我娘!”顾芝抄起火钳架住烟枪,铁器相撞溅出火星子,“她怎么死的?生小弟那晚,您还在烟馆抽得昏天黑地!”
厨房突然死寂。红烧肉煳了底,焦苦味混着油腥漫开。王婶哆嗦着去关炉门,眼泪砸在灶灰里:“小姐,别说了……”
“说!让她说!”顾父喘着粗气跌回椅子,烟枪头指着顾芝,“你娘是命贱!生不出儿子还敢怨我?”
顾芝盯着砂锅里黑黢黢的肉块。去年娘下葬时,棺材板薄得透光,爹却用丧仪钱换了半斤烟膏。
“这肉您慢慢吃。”她解下围裙摔在灶台上,“孙府的饭,我一口都不会咽。”
顾芝冲出厨房时,瞥见墙角阴影里缩着个人——是大姐顾兰。她抱着三岁的小弟,裹过的小脚从裙底露出一截,像两团发皱的粽子。
“阿芝……”顾兰嗓音细如蚊蚋,“孙府送来的绸缎,我替你收在樟木箱里了。”
顾芝掀开箱盖,桃红缎子刺得眼疼,底下压着本《新青年》,书角卷了边。
“你藏的?”她猛地转头。
顾兰低头绞着帕子:“上个月扫除时,从爹的烟榻底下翻出来的……别烧,行吗?”
梆子敲过三更,青鸟街的桂花香浓得呛人。顾芝踩着歪脖子槐树的瘤结往上爬,蓝布裙勾住一根断枝,“刺啦”撕开道口子。她心里一紧——明早奶妈瞧见,又得偷摸着帮她缝补。
“接住你了。”
一双沾满铁锈的手突然托住她的腰。顾芝险些叫出声,回头正对上周默存似笑非笑的脸。月光漏过树影,照见她耳垂上的珍珠坠子,晃得人眼花。
“周先生怎么在这?”顾芝挣开她的手,掌心蹭到树干上的青苔。
“政训处说女学生爬高危险。”周默存晃了晃手里的抹布,布角沾着黑乎乎的油渍,“礼堂的西洋镜裂了,校长让我这个‘不守规矩的’来收拾烂摊子。”
顾芝低头看自己的布鞋,鞋尖还粘着灶灰:“您白天在校长室……是故意激我剪辫子?”
“激你?”周默存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掰开半块粢饭团塞给她,“我是怕孙老爷的八姨太留着辫子——洞房夜让人当马缰绳拽!”
粢饭团还是温的,糯米裹着咸菜芯,嚼起来“咯吱”响。顾芝咽下满嘴的酸涩:“您给孙家当家庭教师,就教这些?”
“我教他女儿背《女诫》,教他小妾打算盘,教他管家怎么克扣下人月钱。”周默存突然拽过她的手,指尖划过掌心的血痂,“现在教你点正经的——传单不是用来塞寿桃的。”
油印纸“哗啦”抖开,《论纳妾制之害》的标题刺进月光里。纸背粘着米粒,像是从旧账本上撕下来的。
“明天孙府唱堂会,戏台柱子包了红绸。”周默存用抹布角蘸着窗棂锈,在传单背面画了幅简图,“趁武生翻跟头时贴上去,锣鼓声能盖住浆糊味。”
顾芝捏着传单的手微微发抖:“您怎么不自己贴?”
“我?”周默存笑出声,珍珠坠子颤得像风铃,“我脱不开身。”
“记住,贴传单时要掐准《挑滑车》那段。”巡警走远后,周默存往她手心塞了瓶浆糊,“高宠唱到‘看前面黑洞洞’,你就往东柱贴;等唱‘待俺赶上前去’,再贴西柱。”
顾芝攥紧浆糊瓶,玻璃硌得掌心生疼:“要是被抓了呢?”
“那就喊‘孙老爷强抢民女’。”周默存笑得像截生锈的剪刀,“他上个月刚捐了‘慈善家’的牌匾,丢不起这个人。”
顾芝溜回卧室时,怀里的传单己被体温暖得发潮。她摸黑钻进被窝,却踩到一团软绵绵的东西——是件旗袍,衣襟上别着张字条:
“明早九点,孙府派车接人。周默存荐。”
窗外的桂花树沙沙作响,月光漏过枝桠,在旗袍上织出一张惨白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