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的梆子声刚敲到第西下，巷口的野狗突然狂吠起来。周默存摸出怀表按开表盖，表盘反光晃过顾芝的眼——盖内侧嵌着张泛黄小像，穿学生装的少女站在老式印刷机旁，胸口别着枚褪色的珍珠胸针。
"啪！"
一个竹筒被远处的人影砸进面汤锅，溅起的油星子烫红了苏玉荷的手背。老徐在慌乱中捞出竹筒，葱花洒了一地，竹筒里倒出半角油纸，血字像蜈蚣般爬满纸面：
“老赵被捕，明早码头枪决。”
夜风卷着沉默扑到煤油灯罩上，甜腻气混着焦糊味，熏得人眼眶发酸。苏玉荷瘫坐在条凳上，粗布衫的补丁被风掀起，露出腰间一道新鲜的鞭痕："一定是孙老爷干的，孙府的马车……晌午我看见管家往巡捕房抬箱子……"
周默存突然从口袋里拿出一条银链子，链子末端拴着枚铜钥匙，隐约刻着"杨树浦13号"——正是罢工者藏身的仓库编号。
"孙老爷要灭口。"周默存把钥匙攥进掌心，硌得指节发白，"老赵知道太多，从罢工经费到贿赂名单——"
"我去劫法场！"苏玉荷突然嘶吼出声，指甲掐进桌缝，"我认得码头货仓的排水道，小时候偷过鱼……"
"然后呢？"周默存猛地拽过她手腕，鞭痕在月光下泛着青紫，"让你爹白死？让印刷厂三百工友陪你送命？"
巷尾骤然响起零星的枪声，混着巡捕的皮靴声。煤油灯"噗"地灭了，黑暗中只剩周默存的怀表齿轮"咔嗒"轻响。她突然掰开顾芝的手，把钥匙拍进她掌心："明早女中开运动会，你去送'红糖馒头'——记住，要撒双倍芝麻。"
顾芝的指尖触到钥匙齿上的血痂。远处传来报童的吆喝，卖的是明天的《申报》号外，头版标题被夜风吹碎，只听见"码头……乱党……正法……"
苏玉荷突然抓起地上的碎瓷片，在自己掌心狠狠一划："我识字了……我能写状纸……"血珠子滴在桂花糕残渣上，混着糖渍凝成暗红的"冤"字。
---
天边刚泛起鱼肚白，女中食堂的烟囱己冒出缕缕青烟。顾芝蹲在灶台前揉面，红糖混着碱水在木盆里搅成暗红色的泥，手指关节上还沾着昨夜的煤油灰。灶膛里的柴火“噼啪”爆响，火星子溅到她的蓝布围裙上，烫出几个焦黑的小洞。
“芝麻要炒到泛黄才香！”老徐从后窗缝里塞进一布袋芝麻，胡茬上粘着露水，“孙府的狗腿子今早换了班，我绕了三道巷子才甩掉尾巴。”
顾芝抓起一把芝麻凑近鼻尖，焦香里混着土腥气——定是从码头仓库顺来的陈年旧货。她捻了粒芝麻丢进嘴里，舌尖一碾便碎成渣：“双倍芝麻……周先生到底要这馒头做什么？”
老徐咧嘴一笑，缺了颗门牙的黑洞像口深井：“你当是普通馒头？码头扛大包的兄弟见着芝麻，就知是‘自己人’的信号！”他忽然压低嗓子，“昨儿半夜，七姨太房里的丫头偷传出话，说孙老爷的书房暗格里藏了本账，上头记着所有收过贿赂的巡捕名字……”
面团在案板上“啪啪”摔打，顾芝的袖口挽到肘间，手指上浮着揉面按出的红痕。蒸笼上汽时，白雾裹着红糖香漫了满屋，窗棂上的麻雀都被勾得扑棱翅膀。
“砰！”
食堂木门突然被撞开，冷风卷着晨雾灌进来。周默存裹着灰扑扑的棉袍闪身进屋，发梢还滴着水珠。她一把掀开蒸笼，热气糊了眼镜片：“火候过了！红糖发苦，芝麻就不够鲜。”
顾芝忙撤了柴火，周默存却伸手从灶底摸出块黑炭，在灶台上画了个歪扭的码头简图：“孙传芳的军火船今晚靠十六铺，船上有个姓吴的厨子专做船宴芙蓉虾。老徐——”她突然转头，“你早年不是在大三元当过红案？”
老徐的缺牙嘴咧得更开了：“芙蓉虾讲究快火嫩炸，虾线得抽得干净！当年孙传芳他小舅子摆寿宴，还夸过我手艺！”
“明就去船上帮厨。”周默存摘下眼镜哈了口气，“红糖馒头泡虾酱，当引子塞进装调料的竹筒里——记住，筒底刻三道斜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