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青鸟街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烫。顾芝抱着竹筒往女中跑,竹筒里装着“葱花”名单,筒壁被手心汗浸得发潮。巷尾飘来油墩子的焦香,她却不敢停下——周默存说过,巡捕房的眼线最爱蹲在炸食摊盯梢。
女中图书馆的樟木门“吱呀”一声,霉味混着旧书纸页的酸涩扑鼻而来。陈先生正站在梯子上,把《新青年》塞进《列女传》的书皮里,铜框眼镜滑到鼻尖:“搁窗台上吧,我这儿腾不开手。”
竹筒刚挨上窗棂,门外突然炸响皮靴声。顾芝一把抓起桌上的《红楼梦》,书页哗啦啦翻到“黛玉葬花”,手指死死抠住竹筒。
“有人举报私藏禁书!”巡捕队长一脚踹开门,枪托砸在书架上,“穿灰布衫的女人在哪儿?”
陈先生慢悠悠爬下梯子,袖口沾着糨糊:“孙老爷上月刚捐了批《列女传》,您要查的是这本?”他抽出本包着《女诫》封皮的书。
巡捕队长夺过书翻了翻,眉头拧成疙瘩:“这他娘的是《女诫》?”
“千真万确。”陈先生扶了扶眼镜,“您看这段——‘女子无才便是德’,孙老爷特意批注,说如今的女学生连这话都背不全。”
顾芝的指甲掐进竹筒缝里。巡捕的皮靴踏过她脚背,汗珠顺着鬓角砸在书脊上——那是林婉君绝笔的《新青年》,书页间还夹着半片干枯的白兰花。
“你!”枪管突然抵住顾芝的下巴,“抖什么?”
“官爷,她吓的。”陈先生抓起桌上的茶壶倒水,“这丫头来借《女诫》抄写,说是孙老爷布置的功课。”
巡捕队长眯眼打量顾芝的蓝布裙,裙角还沾着面摊的葱花碎。他突然伸手扯过竹筒:“这玩意儿装的什么?”
“腌……腌葱花。”顾芝嗓子发紧,“孙府七姨太赏的,说就着粥吃开胃。”
竹筒盖“啵”地弹开,呛鼻的葱味冲出来。巡捕队长皱着眉扔回竹筒:“穷酸玩意儿!”
皮靴声远去的刹那,顾芝瘫坐在条凳上。陈先生摘下眼镜哈了口气:“下回记得,别害怕别心虚,心虚就会被发现,他们的鼻子灵着呢。”
夜色浸透青鸟街时,面摊的煤油灯“噗”地亮了。老徐往灯罩里添了勺豆油,火苗颤巍巍地晃,把三个人的影子拉长又揉碎在青石板上。
周默存搅着碗里凉透的面汤,葱花蔫巴巴浮着,像被雨打烂的荷叶:“名单送到了?”
“陈先生把竹筒藏进《红楼梦》的匣子了。”顾芝挑起一筷子面条,又放下,“他说下次让我别心虚,巡捕房的鼻子灵着呢。”
老徐“嘿”了一声,铁勺刮着锅底:“早说让我去送!老子拎一罐辣酱,巡捕凑近我就泼——”
“泼什么?泼您珍藏的虾籽酱油?”周默存突然打断他,筷子尖敲了敲碗沿,“七姨太身上的伤,你瞧见了?”
顾芝喉头一哽。面汤里的当归味漫上来,混着桂皮香,却压不住她嗓子的涩:“孙老爷打的?因为……不肯裹脚?”
“裹脚?”老徐“哐当”撂下铁勺,“那老棺材瓤子!上个月东街刘寡妇的闺女才十岁,硬让他夸‘脚小福气好’,逼得人投了井!”
煤油灯“噼啪”爆了颗灯花。周默存舀了勺辣油浇在面上,红油裹着白面条,像血丝缠住雪:“吃吧,当归活血。”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活血了,伤才好得快。”
阴影里忽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苏玉荷缩着肩蹭过来,怀里紧紧搂着个油纸包,粗布衫的袖口磨出毛边:“周先生……我、我带了桂花糕。”
顾芝接过油纸包,甜香混着潮气扑鼻。糕体碎了大半,糖渍黏在纸上,像干涸的泪痕。
“厨房王妈偷偷给的……”苏玉荷绞着手指,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她说这是……这是孙府赏的‘福气’。”
“福气?”周默存冷笑一声,掰了块桂花糕泡进面汤里,“甜东西泡咸汤,倒是新鲜吃法。”
苏玉荷指尖颤得厉害:“我爹从前在印刷厂……发了工钱就买这个给我娘……娘说吃了桂花糕,日子就能甜……”
顾芝的筷子“当啷”掉在桌上。她抓过苏玉荷的手,蘸着面汤在案板上划拉:“记着你的名字——苏、玉、荷。”
“苏……玉荷……”苏玉荷跟着念,喉咙里挤出嘶哑的气音,“我爹说,玉荷是夏天开的花……可我只见过孙府池塘里的残叶子……”
老徐忽然起身掀开蒸笼,热气“呼啦”腾起。他抓了把葱花撒在糕渣上,淋了圈酱油:“吃!甜咸鲜全乎了,天王老子也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