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正毒,裁缝铺门帘半卷着,蝉鸣声混着热浪一股脑儿涌进来。顾金莲蹲在后院檐下的小煤炉前,铁锅里菜籽油“咕嘟咕嘟”冒着小泡。她捏起一把小葱,葱白掐得寸长,葱叶翠生生打着卷,一扬手全滑进油里。青烟“滋啦”腾起,葱香混着油香窜得满院子都是。
“阿姐,葱要焦了!”顾芝捧着粗瓷碗冲出来,碗里堆着炸得金黄的猪油渣。
金莲用长竹筷搅了搅葱段:“火候不到不出香。”葱叶渐渐蜷成墨绿的脆壳,她捞起一把虾籽撒进去,咸鲜味“呲啦”地炸开,惊得槐树上打盹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门帘铜铃“叮当”一响,周默存拎着竹篾食盒进来,月白衫子被汗浸透半边:“听说铺子开张,带点浇头贺喜。”掀开盒盖,酱红色的焖肉颤巍巍冒着油光,卤汁里沉着几颗油面筋,吸饱了汤汁胀成圆球。
金莲忙往面里舀了勺葱油:“周大姐坐,给您多搁一勺猪油渣。”热面拌开,琥珀色的葱油裹着银丝细面,猪油渣碎成金粒子,虾籽星星点点泛着红光。
周默存吸溜一口,烫得首呵气:“这葱油熬得地道,比西马路老馆子还香。”
“苏老板教的。”金莲往面碗里点了滴麻油,“她说葱要分三次下——先炸葱白出甜,再炸葱叶出香,最后撒虾籽提鲜。”麻油香混着葱香漫开来,连门口打盹的野猫都抽了抽鼻子。
顾芝扒拉着碗里的面,突然噗嗤一笑:“阿姐头回熬葱油时,差点烧了苏老板的围裙!”
金莲瞪她一眼:“那会儿脚疼站不稳,哪像如今……”她跺了跺解放脚,青布鞋底拍在砖地上“啪啪”响,“从前裹脚布缠得紧时,灶台都够不着。”
周默存搁下筷子:“苏玉荷到了根据地,昨儿捎信说缺冬衣。”她从荷包摸出块碎花布,“这是样品,要照着裁三百件。”
金莲接过布对着光细看:“斜纹粗布,耐磨倒是耐磨,就是针脚容易散。”她忽然想起什么,掀开柜台下的藤箱,“上回给码头工人补工装,我改了种双线锁边法……”
门外黄包车铃乱响,保长媳妇摇着团扇进来:“热死个人!金莲啊,我那件乔其纱旗袍……”话音戛然而止,她盯着周默存,“这位是?”
“娘家表姐,来送山货的。”金莲掀开食盒第二层,露出晒干的香菇木耳,“表姐尝尝我们对街铺子的定胜糕?”米糕捏成小脚形状,枣泥馅儿甜香扑鼻。
保长媳妇捏了块糕,眼睛却往冬衣样布上瞟:“这粗布花色丑得很,哪家裁缝铺接这种活计?”
“教会孤儿院的订单。”金莲面不改色地扯谎,“神父说孩子们穿得破烂,有损主的光辉。”
蝉鸣声忽然拔高,周默存搅着碗里剩的面汤:“表妹这手艺,倒让我想起无锡老家。我们那儿做拌面,要浇一勺黄酒卤汁。”
金莲会意,转身从柜底摸出个陶罐:“正巧有坛绍兴黄,给表姐带回去?”罐子递过去时,袖口露出半截苏绣帕子——帕角绣着倒垂莲,在帮会暗语里是“隔墙有耳”。
保长媳妇嚼着定胜糕凑过来:“这酒闻着香,给我也……”
“您可喝不得!”顾芝突然打翻醋瓶,酸味混着葱油气冲得人皱眉,“上回您说心口疼,郎中嘱咐忌酒呢!”
日头偏西时,周默存拎着空食盒告辞。金莲倚着门框看她背影,忽然问:“根据地真缺冬衣?”
“缺。”周默存回头笑了笑,“苏玉荷信上说,她正教姑娘们把你改的锁边法绣成山茶花——说是冬衣,实则是地图和传递消息的载体。”
蝉声忽然歇了,满街只剩葱油香。顾芝蹲在门槛上啃最后一块定胜糕,含混不清地哼起女校教的进步歌。金莲望着檐下晃悠的铜铃,忽然觉得这晌午的烟火气,比任何绫罗绸缎都来得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