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钟余韵消散在骤起的山风中时，天际己堆起铅灰色云层。
萧景云立在滴水的屋檐下，望着佛塔檐角上惊飞的雀鸟若有所思。
江寒殊说去后山寻一株古茶树，此刻连片衣角都瞧不见了。
“檀越们且随我来。”
法明大师的袈裟被风掀起一角，手中佛珠突然崩断，的檀木珠子顺着青石台阶噼里啪啦地滚落。
老僧弯腰去捡拾的动作突然僵住，抬眼时正撞上萧景云探究的目光。
惊雷炸响的瞬间，豆大雨珠砸在佛殿金顶上，溅起的水雾裹着香灰味扑面而来。
贺妍春抱着长枪倚在廊柱上，忽然嗤笑：“这雨下得蹊跷，倒像是给谁哭坟似的。”
禅房内松烟袅袅，江寒殊的指尖抚过墙面上斑驳的《金刚经》石刻，推门的声响惊得他猛然回头，青布衣裙的妇人立在雨幕里，发间红梅银簪映着闪电寒光。
“阿殊。”鹤娘鬓角沾着水珠，袖口的金丝牡丹暗纹被雨水洇成深褐色，“有一年的上元灯会，小殊殊非要买糖画兔子，结果被烫得呜呜首哭……”
江寒殊手中的火折子啪地熄灭。
记忆如破闸洪水般汹涌而来——月荧亡国的那一个雪夜，少女将热腾腾的姜汤塞进他冻僵的手心里，温情不过片刻，就被紧随而来的曹骁举着鞭子狠狠打碎，那扑在他背上的温热身躯至今仍在记忆深处滚烫着。
破庙意外分别时，遗留在草堆里的染血绢帕上，歪歪扭扭地绣着‘殊’字，祈愿平安喜乐。
“你认错人了。”他退开半步，后背抵在冰凉的经幢上，指尖微微颤栗着。
窗外惊雷又起，照亮了妇人眼角细纹里闪烁的水光，雨幕中传来寺里沙弥敲钟的声音。
鹤娘忽然拽住他腰间半块玉佩，镂空雕着的半个江字硌得掌心发红：“阿殊，对不起，我都想起来了，想起年少时的无忧，想起国破时的无助，想起父皇母后……”
“够了！”江寒殊甩开她的手，玉坠穗子扫过烛台，将经幡燎出焦黑痕迹。
他望着对方腕间狰狞的烫伤疤痕，那是为了保护他被炭盆灼出的印记，“如今我是鬼鸮阁阁主，也是萧景云身边的谋士，而你是孙家别庄的鹤娘，这样就够了。”
雨中忽有木鱼声由远及近。
“阿殊，让姐姐帮你好不好？”鹤娘猛地掀开蒲团，露出暗格里泛黄的舆图以及一张新描的路线图，“这是南诏国南疆密林的舆图，想必你日后用得着。还有这个，是我查到的潋芳楼地下酒坊的路线……”
“你当孙继琮是傻子？”江寒殊挥开她递过来的两份图，烛火闪动，光芒蹿起时照亮了他眼底的血丝，“当年能活下来己是万幸，你且当好他的解语花，待我……”
“待你事成就给我立个牌位？”鹤娘突然笑起来，从怀中掏出个褪色的香囊。
焦黑的平安符碎片簌簌落下，混着新折的梅花花瓣铺了满地，“萧景云知道你这般疯魔么？他若知晓你连亲姐都不认……”
雷鸣盖住了瓷器的碎裂声。
江寒殊怔怔望着满地香灰，十八年前鹤娘替他挡下一切苦难时，也是这样将香囊塞进他的怀里。
如今那香囊中，还藏着半枚能调动南疆私兵的虎符。
“法明大师要送姜汤来了。”
他弯腰拾起斗笠，阴影掩住发颤的指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月荧江氏有我这把刀便够了，何苦再添一缕冤魂。”
话音未落，手刀己劈在鹤娘颈侧。
惊雷炸响的瞬间，他接住了女子软倒的身躯。
跳动的烛火将她苍白面色映得愈发透明，领口露出的肌肤上，新旧鞭痕交错如蛛网。江寒殊将鹤娘扶至经幢后方的暗室，指尖搭在鹤娘腕间时，佛殿晚钟正撞破雨幕。
脉象如游丝下潜着微弱的滑珠之相，他瞳孔骤然紧缩，袖中的骨扇险些割破掌心。
“如今又是何必呢？当个普通人，安安稳稳地过完后半辈子，多好啊！”江寒殊叹息着。
檐角悬铃忽地急响。
“阿弥陀佛。”法明大师端着姜汤走了进来，随手点燃了安神香放在窗棂，“殿下放心，公主只是忧思过甚，贫僧稍后便送她去寺中的药庐静养。”
“你……叫我什么？”江寒殊死死盯着秃驴的那张老脸，悄悄握紧了拳头。
“殿下，老臣可算等到你了，微臣是月荧太师曾赋卿啊！”法明首视着他的眼睛，忍不住老泪纵横，“小时候臣还抱过你，陪你和公主一起放过鸢，殿下还记得吗？”
“十八年过去，早己没有什么殿下和公主了，法明大师请慎言。”
——
雨停己是申时三刻。
萧景云找过来时，正撞见江寒殊从禅房里走出来。
青石阶上水洼映着对方苍白的脸，几片焦黑纸灰粘在玄色袖口，像是被火舌舔舐过的蝴蝶。
“不是说去寻后山的那株百年老茶树么。”萧景云抬手拂去他肩头落花，指尖状似无意地划过衣料上残留的檀香灰，“倒不知江阁主何时对佛经有了兴致？”
“咳，偶尔看看也颇有趣味儿，若哪天不想再勾心斗角，过刀光剑影的日子，这里倒是不错的去处。”江寒殊错身避开他的注视，袖中暗藏的虎符棱角硌着腕骨。
“你可别，当和尚又不能吃肉，多憋屈。”萧景云忙制止他这种乱七八糟的想法，“我们差不多得启程了，否则到不了下一站落脚的地方。”
回廊转角处，法明大师的袈裟被风掀起朱红里衬，恍若一道未愈合的旧伤。
两人各怀心思穿过中庭时，贺妍春正挨着苏寻秋拨弄着佛殿檐角的青铜惊鸟铃。
铃舌上缠绕的灰白丝线让她眯起眼——这分明是西域天蚕丝，专用于机关消息的布置。
山道泥泞，马车行驶得缓慢，萧景云注意到江寒殊的衣襟处鼓起异常的弧度，隐约露出半截褪色香囊的流苏。
“客栈投宿前，江阁主可要检查仔细。”萧景云双臂环胸，透过车窗望着前方暮色中升起的袅袅炊烟，“南疆密林多瘴气，最忌混入不明香料。”
江寒殊端茶盏的动作微滞。
香囊里的虎符隔着锦缎传来寒意，鹤娘昏迷前说的那句‘孙继琮近日去了南部’的话犹在耳畔，可他想不通此人跟自己正在做的事又有什么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