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降临,车马缓停。
他抬眼望向客栈二楼某扇半开的雕花窗,窗棂阴影中似有寒光一闪。
店小二提着灯笼迎出来,昏黄光影里,江寒殊突然按住萧景云握剑的手。
夜风卷着潮湿的腐叶气息,他颈后寒毛竖立——方才拴马时,马厩里七八匹骏马的鞍鞯都镶着银边云纹。
客栈掌柜捧着烛台笑眯眯地迎出来时,夏峤突然捂住口鼻:“这马厩里怎么有股火油味?”
众人转头望去,只见槽边散落着几捆新割的艾草,潮湿的草叶间泛着可疑的晶亮油光。
“各位贵人见谅。”掌柜的铜烛台映出他拇指关节厚厚的老茧,“方才有一驼队卸货时打翻了半桶灯油,我这就让人清理。”
萧景云与江寒殊对视的刹那,屋檐下的灯笼被山风吹得剧烈摇晃,投在墙上的影子相互纠缠得犹如乱麻。
窗外的山风卷着潮湿的艾草气息扑进窗棂,将案头黄历吹得哗啦作响,烛火在铜雀灯台上爆开一朵灯花时,萧景云正用银针在梅子酒里试第三遍毒。
“掌柜的说这些都是从南诏运来的青梅。”江寒殊倚着雕花隔扇,端起酒杯嗅闻,“啧啧啧,荒郊野外多黑店啊。”
萧景云突然翻腕泼了半盏酒,酒液触地腾起青烟。
苏寻秋躲在贺妍春后面猛地倒吸一口凉气,这酒里有毒啊!
檐角铜铃骤响,沈藏拔剑挑翻屏风的刹那,三支淬毒的弩箭‘唰唰唰’地钉入墙板。
马厩方向传来夏峤的暴喝,紧接着是火油爆燃的轰响。
“走水了!”
浓烟裹着猩红火舌窜上二楼,木梯在贺妍春那把重剑的劈砍中轰然倒塌。
江寒殊拽着萧景云跃上房梁,见掌柜捧着烛台站在冲天火光里,拇指关节的老茧正卡在烛台的暗槽处。
“曹骁竟然还能买通南诏国的边民,人脉够广的啊!”萧景云咬牙切齿道。
挥剑斩断横梁,碎木如雨般坠入火海。
众人几个飞跃冲出火场时,客栈己经烧成了赤色的海洋。
夏峤拎着水淋淋的竹筒,脚边躺着个昏迷的驼队伙计:“火油里掺杂了白磷,一遇艾草汁便会自燃。”
他踢开伙计衣襟,露出锁骨处乌冬寨的蛇形刺青。
江寒殊捻起沾着晶亮油渍的艾草,眸光比玄铁更冷。
“景云,豫州的事可还没完,你三哥的案子也在其中牵扯,投放瘟疫的人跟鬼鸮阁旧部有关,线索又首指南疆,这背后的人藏得很深呐!”江寒殊双手负背,踱着步分析道,“梁氏之乱恐怕只是块敲门砖,此次南疆之行或许不会太顺利。”
萧景云沉默地点了点头。
客栈付之一炬,众人暂时也没了落脚的地方,干脆收拾了下连夜赶路,既然对方知道他们的行踪,那躲躲藏藏的也就没什么意义了。
江寒殊靠在萧景云的肩头假寐,腕间的银链与对方的玉佩缠作同心结。
车外忽然传来苗疆小调,苏寻秋戴着叮呤当啷的银饰抹额探头进来:“贺将军说前面茶寮……啊呀!”
她被江寒殊甩出的帷帽罩了个正着。
萧景云笑着掀开车帘,朝阳正刺破南疆连绵的雨雾。
他握住江寒殊冰凉的手指,在众人微妙的目光中,踏过画着蛊虫图腾的界碑。
密林深处传来金丝牒特有的铃音,混着曹骁仓皇逃窜时跌落的官印闷响,渐渐隐去了踪迹。
瘴气在林间织就青纱帐时,众人己事先服下了解毒丸,而贺妍春正在往苏寻秋的背篓塞引蛊香。
少女苍白着脸将面巾系紧,浸过江寒殊蛊王鲜血的绢帕在鼻端散着清雅的铁锈味。
引蛊香是南疆巫医谷特制的秘方,瘴气遍布的密林除了会使人中毒还会迷路,有了引蛊香便能吸引靠近南疆的蛊虫,再加上江寒殊的蛊王之血的压制,穿过密林就不算是难事了。
毒虫在腐叶下游走成黑潮,却在触及众人靴面时触电般退散。
“蛊王血果然霸道。”萧景云剑锋挑开垂落的藤蔓。
三日前为取这血,这人竟眼都不眨就举刀往手腕上划,从雪白的腕间流出一缕猩红的画面忽又刺入脑海。
这人也太疯了!
暮色染红乌冬寨箭楼时,洛塔伊的白玉铃铛正在城头摇晃。
南疆圣女赤足踏过青石阶,银链缠着的脚踝晃得守城兵卒目眩神迷。
萧景云刚要开口,鼻端忽然嗅到甜腻的花香,视野里最后的画面是江寒殊骤然转身时飞起的墨色衣袂。
被冷水泼面惊醒时,铁笼外正飞溅着血与碎肉。
奴隶窟的擂台上,虬髯大汉的狼牙棒砸碎了对手的颅骨,看台上陡然爆发的欢呼声险些震落洞顶的钟乳石。
萧景云伸手摸向腰间,发现连束发的银簪都被搜走了,不禁寒了脸。
“这是在赌我们能撑过几轮?”贺妍春撕下衣摆缠手,重剑虽失,拳风却仍然带着破空之声。
夏峤己顺手拧断了两个守卫的脖子,将腰间的短刀抛给苏寻秋:“东南看台上的应该就是南疆圣女。”
沈藏沉默不言,只管拼杀。
奴隶生死擂的第七场,江寒殊的手掐进兽皮壮汉的咽喉,血雾喷溅的瞬间,东南看台响起清越铃音。
断了气的壮汉像垃圾一样被随意丢弃着,江寒殊嫌恶地甩了下手,抬眸望了过去。
洛塔伊的银纱拂过擂台血迹,指尖点在江寒殊心口:“郎君的眼睛,比我们圣湖底下的月光石还漂亮。”
萧景云一拳击飞从他背后偷袭的家伙,手被对方的带扣划伤犹不觉痛。
他看见南疆圣女贴着江寒殊的耳畔悄声低语,墨发与银纱相互纠缠,宛如月下潺潺的溪流,晃动的铃铛声里,好似有某种古老咒语的韵律。
“江公子,好久不见了,这次来南疆还是因为它吧。”洛塔伊点了点江寒殊的胸口说道。
“嗯,有你们前任大祭司的下落了吗?”
“想知道,就跟我走,你……敢吗?”洛塔伊笑得诡秘莫测。
“有何不敢。”
“你一个人哦。”
“可以,但你要放了我的朋友。”江寒殊讨价还价道。
“嘻嘻,没问题。”
洛塔伊抬起满是银饰的双手拍了拍,吩咐奴隶窟的管事不要为难他们,便拾足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