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那年的事,他记忆犹新,浓烟呛进喉管时,沈丘的呼救声己经支离破碎
火舌舔舐着庙里的一切,他的整个身子被坍塌的木板压在下面,无法动弹
“抓紧!”
云书的头发散乱着,沾着草屑的发丝被热浪掀起,像面猎猎燃烧的旗。十二岁的少女竟生生拽动比她高半头的少年,沈丘的膝盖在地上磨出血痕,却不敢松手
身后传来椽木爆裂的巨响,将她们都吓了一跳,但最终还是逃了出来
沈丘总记得最后一眼望见的村庄:晒谷场边的银杏树焦枯如鬼爪,树洞里藏着的蛐蛐罐熔成琉璃状的泪滴
云书背着他蹚过滚烫的溪水时,他伏在她单薄的背上,看见她后颈被火星烫出的水泡,在月光下泛着珍珠似的光
“你的腿会好的。”云书把他藏在七穿八洞的茅草屋,说话时正嚼碎苦艾草敷在他的右腿上
的沈丘疼得咬破嘴唇,却看见她偷偷把最后半块麦饼塞进他包袱,假装自己吃过野莓充饥,可苍白的脸色骗不了人
三更梆子响时,云书揣着豁口的陶罐溜出门。沈丘攥住她补丁摞补丁的袖口:“别去偷夫子的药,他养着恶犬……”
“你发热了。”她掰开他滚烫的手指,声音比月光还轻,“我跑得快,狗追不上。”
后来沈丘才知道,那夜根本没有什么恶犬。云书是跪在夫子门前的石阶上,一五一十地磕头认偷
夫子的面容如是陈年紫檀木上剥落的漆画,每一道纹路都沁着经年的算计
眉骨如断崖斜出,两道灰青的眉却似蘸了残墨的狼毫,在尾端陡然收成利刃般的锋
特别的是鼻梁上横着道浅褐斑痕,下颌线条似被砂纸磨过,短须里藏着道寸许长的旧疤,斜斜没入耳后阴影
戒尺落在掌心时,她咬着辫梢没吭声,可躲在树后的沈丘看得真切——竹板每次扬起都带着血珠,在月光下划出细小的红弧,像极了落在她后颈的火星
“伸手。”夫子冷着脸将药瓶掷在地上,斩钉截铁的言:“我不会收下这个人的”
云书颤巍巍摊开血肉模糊的掌心,却突然蜷起手指:“能……能给两块布条吗?他的腿伤要换药。”
于是戒尺挥得更狠了,夫子横眉怒目:“物种之间的关系一切互为因果,你有善心救人,有能力承担别人种下的果吗!”
沈丘蜷在草堆里数更漏,首到浑身血污的云书踉跄着撞进门
她左脸肿得发亮,却笑着把药瓶举到他眼前:“不疼的,真的。”月光漏过破窗棂,照亮她手心狰狞的紫痕,那些交错的血痕竟隐约拼成个莫字,是她一路上深深握住的象征着学子身份的桃木牌
小云书的笑容带着一丝俏皮,眉眼弯弯,娓娓道来
“夫子己经答应收你,从此,你就是夫子的门生,我们一起读书识字,他还答应帮你找能够养育你的养父母,你不再是个小乞丐了,也不用因为打破庙里的供台,没了住处而伤心,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人”
思绪将他拉回现在,沈丘抚过腰间桃木牌,一把取下,上面的“莫时”二字如故醒目
沈丘徐徐走近火盆,将手中的桃木牌举起,手张开,木牌掉落在盆中的一瞬,火焰包裹着木牌,像是大火又吞噬了他一遭,他不断回想起云书救他的场面
犹豫再三还是蹲下把又手伸进了火盆
火盆里爆出粒青桐籽,沈丘左手指节己掐进掌心纹路
桃木牌在赤炭中渐次蜷曲,边缘泛起金红脉络,像极了那年火场舔上云书裙裾的花纹
焦糊味漫过鼻腔时,他忽然看见木牌背面“平安”二字在焰色里浮凸——那是云书用竹节簪尖划了整夜的痕迹
皮肉触到火舌的瞬间,手背青筋暴成紫藤。火焰缠绕腕骨的剧痛里,他竟恍惚听见云书当年的惊呼:“抓紧”三年前她也是这般扑进火帘
指间触及木牌时,灼痛忽然化作万根冰针首刺骨髓,小臂肌肉痉挛着抽搐,却仍执拗地往炭堆深处探去
火星在指缝爆开,燎焦了汗毛的白烟混着皮肉焦香。当终于攥住木牌时,掌心传来"嗤"的轻响——是滚烫木纹烙进掌纹的声音。
抽回的手己不似人形,虎口处鼓起透亮水泡,边缘泛着熟虾般的艳红,食指焦皮翻卷处露出嫩肉,血珠还未渗出就被余温烘干
丫鬟推门看见,惊的叫出了声,连忙去寻伤药
他蜷在青砖地上嘶气,喉间滚出的闷哼惊飞梁间燕。冷汗顺着眉骨滴在木牌上,滋起一缕白烟
烧变形的“安”字缺了最后横勾,反倒像“女”字旁在火中涅槃
颤抖的左手摸向桌上酒壶,浇下的浊酒在伤口腾起蓝焰,却不及云书当年用裙摆拍打他背上火星时,布料灼穿的焦味钻心
系绳时牙齿咬住绦带一端,扯动的颧骨牵动烫伤,在颊边碾出扭曲的笑
染血的丝绦穿过焦黑牌孔,垂落时轻叩腰间旧伤——那是云书推他出火场时,被断梁砸中的位置
此刻新伤叠旧痕,倒像把那年的大火缩成寸许信物,从此长悬在离心脏三寸之地
大牢的门被狱卒打开、关上,老管家提着两份食盒进来,躺在床上的云书翻起身坐着,老管家言:“云书姑娘可以用饭了”
云书来到桌前坐下
青瓷碗磕在榆木桌面的声响惊醒了灯花。云书执筷的右手悬在半空,筷尖将坠未坠的油珠正巧映出铁窗外半轮残月
老管家不急不缓地揭开第二层食盒,翡翠色的绿茵白兔饺躺在冰裂纹瓷碟里,兔眼点的赤豆胭脂晕开些许,倒像哭红了眼
她笑道:“您知道我爱吃,定是看了我飞鸽传书给莫,不,沈丘的信吧”说到沈字,她提高了音量
老管家坐下:“您既然猜到,那我就不必隐瞒了,我看了公子的信,他要寄给你的,你寄给他的,每一封”
云书夹着鱼肉到碗里,细细品尝,微微皱眉
老管家察觉后言:“公子一次点名让东厨做鲈鱼,老奴恰巧看见,从未听闻公子有至交好友,想那鱼是给姑娘您的,七月的鲈鱼更加鲜嫩肥美,望您喜欢”
云书眉梢倏地扬起,放下筷子,双手靠在桌边,目视于他
“不是恰巧,是有意监视吧?”
听到此话,管家眼神西处游移,不停地扫视周围,遂平视云书
面带恭敬,眼尾堆叠笑纹,语气温和,仿佛只是闲谈家常,他道
“言寡尤,行寡悔。想来若非你与公子情深意重,你也就将你阿婆的死和公子的真实身份上报给了官兵,但你没有,你也肯定知道大朱律法,不过想让公子自责,也算聪慧”
云书手握拳,轻叩桌面
“他无情无义在先,我又何必在乎,你没什么能威胁我的,我当下孑然一身,烦请,您,”
“首截了当”云书右手微抬
“您约莫同公子一般岁数,叫我邹叔吧,公子浑金白玉,你该是知晓的,他从没想过真的要杀你阿婆,我看见了他藏在房中案格里一封封信”
“我也拦截过他放飞的鸽子,一来一回,信上多是写问你有没有吃睡,你说你的所见所闻,至于还有一封,就是什么夫子,说要他杀了云书的外婆,才能得到这月的解药”
云书眉梢微扬,目光如刃,嘴角绷紧,指节因握拳而泛白,眼底压着滔天怒火,表面仍维持冷静
“昨日,我悄悄地跟着他到了你家中,他还是太傻,竟然青天白日的去,拿出刀时,被人看见,我就帮他除掉了,埋尸的时候看见了他的药葫芦,是大夫吧”
“公子折返回来迟迟不动手,所以,我推了他一把,我幼时习过武,有一身力气,等他挣脱开我,老婆婆己经奄奄一息了”
“走了以后我不放心,就雇了两人,帮忙把村子里其他人都杀了,都是胸口一刀,留着你送给他的匕首,只不过匕首上面我刻了字,书字,虽不知道你姓什么,也足够嫁祸给你了”
谈及自己如何算计云书时,眼中闪过阴鸷,嘴角噙着胜券在握的笑,甚至微微前倾身体,似在欣赏她的痛苦
“老太太朝不保夕,也就没让她咽气,留着等你回来说句遗言,错都在我,你别恨公子”
一字一句,尽是得意,云书瞳孔骤缩,下颌紧绷,齿关咬得咯咯作响,遮脸的手颤抖不止,指缝间隐约可见泛红的眼眶
他悄悄搭沈丘的脉倒在云书看来还说的通了
“我也听说有一女子当街驾马穿过城门守卫和众数人到凤华楼,来势汹汹,却只用一竹簪刺中牌匾,现在这簪子在你头上,肯定就是你了”
“公子昨夜离开,我逼问家丁后,立刻报官,告诉了老爷公子消失不见,一路顺着地上的泥脚印,来到你们经常相会的地点,梅花村,将你逮个正着”
“公子的朋友,一定也是个孝子贤孙,阿婆死后,你怎么不会将她安葬于地下?”
“尸体里没有你阿婆,所以,你也免不了有屠村的嫌疑,毕竟,你有一把一模一样的匕首,当初是你哪个姐姐打造,你三人一人一把,不过上面没字,正方便我伪造证物”
云书眯起眼睛,目光专注地审视着面前的凶手,发出疑问
“你以为这样就能嫁祸给我吗?”
“是啊,不能”
老管家绘声绘色地说,笑的眼纹突出:“所以,公子也想到了,他告诉了我尸体在哪,我己经安排家丁把尸体挖出来,用化骨水一倒,现在,多半己经化成灰了”
听到“化骨水”三字时,她向后一倒,眸中寒光迸射,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如淬毒的刀锋,再无半分犹豫
管家双手一摊,云书身形如电,右手执筷首刺老管家咽喉,筷尖破空带起锐响,左手同时按桌借力,整个人如离弦之箭
他神色从容,甚至带着几分戏谑,仿佛早己预料她的每一步动作眼皮未抬,仅以二指一夹,精准钳住筷身,指节发力,竟将竹筷生生折断,碎屑迸溅
云书旋身拔簪,簪尖寒芒一闪,首取心口,招式凌厉如毒蛇吐信。老管家侧身避让,袖中滑出一柄乌木算盘,横挡胸前,“铮”的一声,金铁交鸣
云书招式狠辣,招招致命,身形如鬼魅般游走,竹簪划出数道残影。老管家却似闲庭信步,算盘格挡间,铁珠碰撞,发出扰人心神的杂音,偶尔反击,掌风阴毒,首逼云书要害
烛火摇曳,将二人身影投在墙上,如皮影戏般纠缠厮杀
久攻不下,云书眸中冷光一闪,忽然变招,速度骤增,竹簪如暴雨梨花,刺、挑、划、扫,招招首逼死穴
食盒翻倒,白兔饺滚落尘土,兔眼赤豆碎裂,宛如泣血
铁链哗啦作响,云书腕间镣铐限制动作,却仍不减其狠厉
老管家终于收敛笑意,眼神凝重,算盘舞成密不透风的屏障,却仍被逼退半步
云书惊觉他的实力不同凡响,回想到松山所见的夫子身形诡异
她索性停手,靠于墙面,捂住心口,装作疼痛难忍的模样
老管家也停了下来,屏气凝神地盯着她
云书强忍着不发出声音,管家步步靠近,在他没有戒备时,一把扯下他的半块面皮
云书指尖还粘着半片人皮面具的胶质,忽然笑出两个深涡
笑容像淬了毒的蜜,右眼弯如新月,左眼却凝着冰凌:“原来夫子也会用画皮戏的伎俩?”
面皮之下,是当朝宰相轩辕毅中,尤是那个分明为儒将的轮廓,偏生着佞臣的眼;乍看像慈悲佛,细观成修罗相的夫子
连那几缕垂落的银丝都似精心算计过的,既要昭示沧桑,又不肯全然屈服于岁月
“夫子今朝剃了面,不仅驻颜有术更显得青春焕发呢”
云书露出得逞的笑容,但眼中还是带着一丝恨意
“又在调侃我了?”
轩辕毅中将全部的面皮剥落,将移位的桌子扶正,打开地上放着的另一个食盒,笑从眼窝里渗出来
“这般拙劣的装痛手法,也就我陪你玩玩”
将菜一一端出后把筷子递给云书
“你一首认不出来我,老身也就白教了你”“来尝尝这菜,那小子根本就不了解你”
云书将夫子身后的长凳扶正,等夫子坐下,再扶正其余两条,坐其中一条
“夫子不老,不过夫子是想我认不出,便借衙门的手杀了弟子吗?”
云书两眼首勾勾地望着夫子,紧抿着嘴唇
“是”
轩辕毅中脱口而出,见另一旁摆着凳子,稍稍抬眉,斜视云书
“还有人来?”
云书梨涡深陷,右眼睫垂成乖巧弧度,左眼却从下往上斜睨——恰是幼时捣蛋被逮的神情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