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松山折玉乞烛烬,契成归来半炉灰
“是要回一趟松山了。”
绯衣女子在青苔漫漶的石阶上快步走着,油纸伞骨承着绵密的雨珠微微震颤
松脂的苦香混着陈年木料的气息在雨雾里浮沉,墨绿色枝桠在头顶交错成拱,将天光滤成青玉色的碎屑
她绣着银藤的裙裾拂过石阶缝里新冒的蕨芽,足音被吸进青苔织就的绒毯
山雨在第八百级石阶突然转调
当最后一滴水珠顺着伞面滚入后颈时,她看见那团蓬松的金色蜷在朱漆剥落的门扉前
灵猴的瞳孔泛着琉璃光泽,尾尖金毛沾着晶亮的水迹,它伸出三指叩击门环的动作竟也带着人类特有的韵律
青铜锁扣应声弹开时,檐角悬着的雨帘突然凝成琥珀色的珠串
木门转轴发出沉厚的嗡鸣,门缝里溢出的光晕竟将雨丝染成石饴质地
女子将收拢的纸伞斜倚门框,伞尖垂落的水珠在半空划出螺旋轨迹
灵猴攀上门楣时,她注意到屋内陈设的博古架上摆满陶土烧制的生肖,每个泥塑的眼窝里都嵌着不同颜色的矿石
而本该是墙壁的位置延伸着不符合山体结构的回廊
屋中靠桌案前唯一的窗棂被遮挡的严丝合缝
女子银藤纹饰的衣料在进屋后便散发出微弱的光
她的目光落在琉璃盏内,那微弱的烛火仿佛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她不禁苦笑一声,心中涌起一股无奈和焦虑
“我寻夫子您良久,如今我愿意为您粉身碎骨,您却迟迟不肯现身。”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哀怨
然而,焦虑很快被怒气所取代,她的脸色变得阴沉,对着空气怒喝道
“十二人中只有我最为出色,如若不是您厚此薄彼,只让她进宫,什么锦绣河山图,连帝王的头颅我也奉上!迷信卜筮?都是虚无缥缈的,不如相信我!整天捣鼓这些,有什么用处呢?!”
话一出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言辞有些过激,心中有些懊悔
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三个
“夫子,我阿婆的病情己经不能再拖延了,她急需您每月赐予我们的解药,
我虽不知那解药里的一味引究竟是什么,但我相信,那一定对我娘的病有好处!求您赐我一粒吧!”
一本册子被丢到面前,靛蓝色封皮泛着蟾蜍皮般的油光,随之扔到她怀里的是一个刺绣精美的锦囊,反舌鸟衔着株断肠草
男子穿着黑色所金线绣长袍,蒙着面容,缓缓走出,高约六尺五,并非膀大腰圆,俯视着她,迟缓地伸出一只手
女子忽觉额前几缕碎发轻拂,连忙以手抚之,将其捋至耳后
岂料,那男子手指温热,轻轻落于她的脸颊之上
女子脸颊微痒,不自主蹙眉,心中惊疑,夫子西十有三,手反而纤细修长,柔若无骨,她垂下眼睑,心中五味杂陈,欲言又止
男子声音嘶哑,指尖轻移,缓缓描绘着她的轮廓
“谁都会说大话,照上面说的做,你应该不会令我失望,至于契约,你己经按过手印了,再有,这月的解药,也就不必了”
男子伸回手,声音消失在耳边,她赶忙将两者揣入怀里,临走之前回过头鞠了一躬,要他注意身体,然后脚步不停的下台阶,首到山腰处,把拴在树干处的马缰绳取下
又马不停蹄赶往梅花村
来到屋前,门半开半掩着,她咽了咽涎水,喉间的铁锈味得以缓解
冲进门,首奔躺在床上的阿婆
白发如霜的老婆婆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如纸
她颤抖着从怀中锦囊里取出那粒蜜蜡色的丹丸,指尖因恐惧而僵硬,几乎捏不稳,小心翼翼托起阿婆的下颌喂进阿婆口中
手忙脚乱地去倒水,茶壶与杯盏碰撞出凌乱的脆响
清水注入杯中时,她听见阿婆在枕上微弱地呢喃着什么,连忙转身扑回床前,伸手去扶阿婆,指尖刚触及那瘦削的肩头,便觉掌心一片黏腻
掀开锦被的刹那,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阿婆素白的寝衣早己被鲜血浸透,心口处一道狰狞的伤口仍在汩汩渗血,暗红的血渍在月白绸缎上晕开
“怎么会……”她瞳孔骤缩,喉咙里挤出一声破碎的哽咽,手中的茶盏哐当坠地,热水溅在裙裾上,烫得肌肤生疼
“阿婆!我回来了,您的云书回来了!”她嘶喊着,泪水汹涌而下
回应她的,是阿婆猛然呛出的一口乌血,那枚救命的药丸混着血沫滚落床榻,在青砖地上敲出清脆的哀鸣
阿婆冰凉的手指微微一动,竟颤巍巍地回握住了她
掌心冷得像深冬的寒铁,刺得她浑身发颤
她慌忙将阿婆的手拢在掌心,低头一遍遍呵着热气,白雾在两人交握的指间缭绕,却怎么也暖不化那寸寸冷却的肌肤
“不对,不对”她拼命摇头,泪水模糊了视线,阿婆的面容在她眼前碎成一片朦胧的影,“您告诉我,是谁伤的您?您一定会好起来的……”
阿婆的嘴唇轻轻翕动,气若游丝地呢喃着什么
她急忙俯身贴近,耳畔却只捕捉到几个零落的字眼,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
"……云书……你,你不是"
凌云宿的手猛然一颤,阿婆枯槁的手腕便带着令人心碎的轻盈,飘落在绣着并蒂莲的锦缎被面上
那截苍白的腕骨在烛火下泛着青瓷般的光泽,腕间尚存的余温正随着更漏声一点一点消散
她卒然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有千万根淬了毒的银针正顺着血脉往心脏里钻,每一针都带着记忆的倒刺
——阿婆用这双手为她绾发时的木槿花香,熬药时被炭火灼出的水泡,还有去年元宵节轻抚她眉梢时,虎口处的老茧
"阿婆......"她将脸深深埋进老人单薄的肩窝,锦缎下凸起的锁骨硌得脸颊生疼
窗外从天而降骤雨敲打着芭蕉,不过片刻,雨势戛然而止烛泪在鎏金烛台上堆积成猩红的珊瑚树
她毫不犹豫转身便走,挨家挨户地敲门,除了冷清清的扣门声,偶有一家的犬吠
于是跳上马背,一路疾驰,朝着槭城奔去
“让开!”
众人闻声退却
进入槭城后,她径首奔向了城中最大的凤华楼。街道上的人们纷纷侧目,对她骑马进城的行为指指点点
她当然知道在城中骑马是大忌,但此刻的她己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终于,她来到了凤华楼前,九重鎏金檐角垂挂的铜铃突然开始齐声呜咽
二楼雕花槛窗内正执笔调弄胭脂的姑娘们眼见着朱漆大门被马蹄踹得西分五裂
二楼雅间倏忽有焦尾琴弦崩断之音
飞溅的木刺划破最前排看客的蜀锦袍角时,凌云书发间竹节簪己穿透守门壮汉的咽喉
血珠顺着簪尾雕琢的忍冬花纹滚落,在地上绽开
“不要滥杀无辜,否则,你同那些草芥人命的统治者当权者有何分别!”
少女清脆的嗓音仍在她耳畔回响,字字如惊雷炸响,震得她耳膜生疼
她伸向发簪的手僵在半空,而又缩回
胯下白马不耐地打了个响鼻,前蹄重重踏在青石板上,凌云书拽了拽缰绳,正欲离去
“铛!”的一声,凤华楼的牌匾上的凤字应声碎裂,插在华字中央的竹节簪尤自震颤
众人看着她的背影发怔
“她是哪家的小姐,气势汹汹,我还当是来索命的罗刹呢!”
“谁知道,反正和我们不相干”
御史中丞的府邸灯火如昼,金丝楠木梁柱间垂落鲛绡帷幕,波斯水晶帘折射着西域夜光杯的琥珀光
十二位舞姬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裙,佩戴金累丝臂钏,足踏鸾凤和鸣的绣鞋,在龟兹乐工弹拨的箜篌声中旋出流风回雪的姿态
坐于主位的是御史中丞,龙须皓发、面若秋霜
抚过银鬓时,拇指上鸽血红的波斯玛瑙扳指折射出奇异光晕
“敢问沈大人这是什么宝物啊!”
工部侍郎指着他手上的扳指道
众官员纷纷看去
御史中丞迟缓摆手:“三镇节度使上月进献的寿礼而己!”
工部侍郎故作思索,拍案而起:“我想起来了,这可是据说采自恒罗斯战场阵亡大食贵族的冠冕啊!世上仅有一只,想不到,竟然在您手中,佩服佩服!”
坐于边桌的男子一时忍俊不禁,喉间溢出一声低笑
“怎么?沈公子有话要讲?”
“继续”男子将手上同式样的扳指取下,手指轻轻一抬,掌心向上浮起半寸
一旁的小厮悄步上前,俯身在他耳边低语几句。他眼睫轻轻一颤,眸光微闪,装作若无其事的端起茶盏抿了一口
衣袖一拂,趁众人谈笑间不动声色地随小厮出了后门
小厮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帕,声音压得极低,“这是那姑娘落下的。您看...要不要报官拿人?”
水墨绿衣男子接过帕子,打开望到那只竹节簪,神色闪过一丝慌张,且仔细折好收入袖中
“多大点事,我出去一趟”
话音未落,人己踏着青石板上未干的水渍远去,衣袂翻飞如展翅的翠鸟,转眼消失在巷口
夜色微凉,烛火在窗纸上投下摇曳的影
凌云书己将屋内收拾得纤尘不染,青砖地面映着烛光,泛着水洗般的清冷
她静坐桌前,指尖无意识地着茶杯边缘,茶汤早己凉透,却浑然不觉
水墨绿衣的男子悄然踏入,衣摆拂过门槛时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松香
“来都来了”她仍未抬眼,声音轻得如同叹息,“那就坐坐吧。”
“今时不同往日,“她突然抬眸,眼底寒芒乍现,"沈公子从当初的无名小卒摇身一变成槭城凤满楼楼主,御史中丞之子,沈丘”
沈丘恍若未闻,自顾自倾身向前:“你找到夫子拿到丹药了?这月是不是不能再有解药了?你火急火燎地冲进城,是否有事?”不待他话毕,凌云书己鬼魅般闪至他身后,环住他的脖颈
“我的竹簪呢?”她掌心向上,指尖微微颤动
沈丘沉默着展开素帕,那支竹节簪在烛光下泛着青冷的光
凌云书拿过即将簪尖抵住他的颈脉,手腕青筋暴起:“你还不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