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德三年的春雨来得格外凶猛,清河县石板路上的青苔都泡发了,一脚踩下去能挤出三斤水。林砚把油纸伞往檐角一挂,怀里的紫檀木匣子硌得肋骨生疼。伞骨间漏下的雨滴在砚匣上汇成细流,冲淡了匣底暗褐色的墨痕——那是父亲临终前吐的最后一口血。
当铺的桐木门槛高得离谱,他抬脚时青衫下摆扫过积水的青砖,洇开一团深色水痕。柜台后的阴影里传来茶盏叩击声,掌柜的指甲缝里嵌着经年的烟渍,像枯枝上长出的霉斑:"死当活当?"
"活当。"林砚踮起脚尖才勉强把木匣推上柜台。鎏金云纹锁扣"咔嗒"弹开时,他听见自己喉结滚动的声音。柜台后伸出的手背上有道蜈蚣状的疤,正巧爬过"童叟无欺"的匾额投影。
掌柜的嗤笑混着算盘珠子的脆响:"前朝澄泥砚,虫蛀三道,墨渍沁色——八十文。"枯黄的手指突然戳向砚池边沿,"看这鼠啮痕,怕不是从义庄棺材里刨出来的?"
林砚盯着对方拇指上翡翠扳指折射的冷光,突然想起三日前城南米铺挂出的价牌。斗米百二十钱,母亲的药方里还缺一味川贝母。更远些的记忆里,父亲捧着这方砚台教他临帖:"澄泥砚以鳝鱼黄为贵,叩之如磬..."
"这是家父殿试时用的砚台。"少年的声音像绷紧的弓弦,"《清河县志》载,永泰年间澄泥贡砚..."他忽然被自己的回声惊醒。当铺梁上悬着的铜钱串在穿堂风里叮咚作响,像无数张讥笑的嘴。
"二百文!"柜台后掷出个灰布钱袋,"要当就画押,后面还有人候着。"铜钱砸在砚池里的声响惊醒了檐下打盹的麻雀,林砚看着当票上"虫蛀鼠啮"西个字,忽然被身后老妇的咳嗽声惊醒——她怀里抱着件织金襦裙,袖口绣着半只褪色的鸾鸟。
回春堂的铜铃在雨幕里叮当作响。柳掌柜掀开药屉时带起一阵苦香,林砚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半截——那是三年前配错药被东家砍的。药柜最上层摆着个蒙尘的鎏金脉枕,据说是宫里流出来的物件。
"川贝三钱,需得现银。"老郎中从玳瑁眼镜后抬起眼,"砚哥儿,令堂这咳血的症候,光吃药怕是不够。"药杵捣碎草根的声音闷闷的,"城南张员外府上缺个抄经的..."
惊雷劈开乌云时,林砚正跪在母亲榻前煎药。瓦罐里腾起的热气模糊了窗棂上贴的褪色窗花,那是去岁除夕他用写春联剩的红纸剪的喜鹊。妇人枯瘦的手指突然抓住他腕子,腕骨硌得他生疼:"砚儿,箱笼最底下..."
墙角樟木箱发出酸涩的呻吟,掀起的一角露出半截褪色襁褓。林砚的手指触到箱底冰凉的绸面时,瓦罐突然"砰"地炸开一道裂纹。药汁渗进砖缝的声响里,他听见母亲压抑的咳嗽——像破风箱里漏出的残喘。
紫檀木匣空空如也。林砚看着母亲枕边那方代替砚台的海棠石镇纸,喉头突然涌上铁锈味。那是父亲生前从灵岩山背回来的石头,刻着"守拙"二字。檐下接雨的陶瓮己经满了,雨滴敲在水面上,荡开一圈圈破碎的涟漪。
戌时三刻,城南张家角门吱呀开了条缝。管家提着灯笼照他青衫上的补丁,火光里浮动着酒气:"抄《金刚经》百遍,五日后来取钱。"突然压低声音,"若在经文中夹带些特别的...自有厚赏。"
朱漆大门合拢时卷起的风扑灭了灯笼,林砚在黑暗里攥紧袖中半块硬馍——那是晌午省下的饭食。门缝里漏出丝竹声,混着女子娇笑刺破雨幕。他突然想起三年前父亲病重时,也曾有绸缎庄的人这般耳语:"在讼状里改几个字..."
更鼓声混着雷声滚过城墙时,城隍庙破败的匾额下蜷着个青衫身影。雨水顺着瓦当滴落在《论语》封皮上,洇开了"克己复礼"西个字。供桌上的残烛忽明忽灭,照着斑驳墙面上"明镜高悬"的残迹。林砚就着闪电看清了夹在书页里的字条,那是三日前同窗偷偷塞给他的:明日巳时,县学门前。
破庙角落突然传来窸窣响动。老乞丐裹着腥臭的麻袋片凑近:"小相公,给口吃的吧。"浑浊的眼珠盯着他袖口,"你这馍都长绿毛了..."枯爪般的右手却异常灵活地摸向书箱。
林砚护住书箱的瞬间,老乞丐突然压低声音:"张员外要抄的不是经书。"残缺的门牙漏着风,"上月有个戴镣铐的书生从后门抬出去..."话未说完,庙外传来马蹄踏碎水洼的声响。老乞丐像受惊的老鼠般蹿进阴影,留下句飘忽的警告:"小心穿绿靴子的..."
五更天的梆子敲到第三声时,林砚在漏雨的檐角下数铜钱。二百文当资除去药钱,余下的刚够买三日糙米。掌心的铜绿蹭在《大学》扉页上,恰好盖住父亲当年写的批注:"修身者,必先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