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破的宣平门城楼上,最后一面玄色"更始"字大旗被汉军牙门将拽落。沾满血渍的旗角扫过女墙缺口时,惊起几只啄食腐肉的寒鸦。刘秀按住腰间玉具剑登上城楼,犀皮靴底碾过凝结成褐色的血痂,远处渭水裹挟着枯枝断戟,在冬日初阳下泛着铁灰色的冷光。
"禀大王,长安十二城门己悉数接管。"大司徒邓禹捧着鎏金虎符趋步上前,甲胄下露出的绢衣领口结着霜花,"唯长乐宫尚有千余残兵据守,冯异将军正率期门精锐围剿。"
刘秀的指尖拂过城墙箭垛,夯土缝隙里嵌着半截折断的铜镞。他望向城内纵横交错的闾巷,未央宫方向腾起的黑烟遮蔽了天狼星的光芒。更始旧部撤离前焚毁武库的焦臭味弥漫全城,混杂着街边冻毙流民尸首的腐气,竟比战场上的血腥味更令人窒息。
"传令各营。"刘秀解下狐裘掷给亲卫,露出内里玄端礼服上刺绣的十二章纹,"凡遇持耒耜者勿杀,抱婴孩者勿惊,诵《孝经》者勿辱——犯此三令者,依军法枭首悬旗。"
三百材官持楯开道,铜沓缕的盾缘撞击声惊飞檐下雀群。刘秀的驷马安车碾过结冰的沟渠时,车轴悬挂的青铜銮铃发出清越声响。跪伏在道旁的百姓中,有个总角小儿突然指着车驾惊呼:"娘!车厢顶的翠羽盖和画轮朱毂!是诸侯王..."
裹着麻布的女子慌忙捂住孩子嘴巴,额头重重磕在冻硬的路面上。刘秀透过垂挂的鲛绡车帘望见这一幕,指节在错金车栏上收紧。当年他游学长安时,这条横门大街两侧还林立着酒肆商铺,太学生们的轺车与西域商队的骆驼争道,如今却只剩断壁残垣间瑟缩的流民。
"停驾。"刘秀掀起车帘的瞬间,凛风卷着雪粒扑进车内。太常卿王梁正要劝阻,却见萧王己踏着彩绘漆几跃下安车,玄端深衣的曲裾扫过道旁未及清理的箭簇。
跪在前排的老叟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破败的絮衣随抖动滑落,露出脊背上黥刻的"更始三年戍卒"字样。刘秀解下腰间错银鎏金的鞶囊,取出半块麦饼蹲下身:"老丈可是霸陵人?这黥印的笔法,当是渭城狱吏张敞后人手笔。"
老叟浑浊的眼珠猛地收缩,手中豁口的陶碗跌在冰面上:"大王如何..."
"永平三年秋,予尝随叔父赴渭城督办漕粮。"刘秀将麦饼掰碎泡进陶碗,浑浊的井水立刻浮起油花。当年张敞独创的"飞白书"黥刑技法,会在罪囚背上留下云纹状疤痕,这特征他绝不会认错。
道旁人群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几个面黄肌瘦的妇人将幼儿藏在身后。刘秀起身时,深衣广袖在朔风中猎猎作响:"传谕!凡更始旧部戍卒,愿归田者除黥印、赐犁铧;鳏寡孤独者,每户每日可至太仓领菽粥三升。"
大司农朱浮捧着简册的手己冻得发青,面前焦黑的梁柱间还冒着缕缕青烟:"禀大王,叛军焚毁栎阳仓、敖仓存粮西万斛,现存粟米仅够长安士民五日之需。"
刘秀用佩剑拨开瓦砾堆,剑尖突然触到硬物。亲卫忙扒开灰烬,露出半截烧变形的青铜齿轮——这是孝武朝发明的"晷漏仪"残件,昔日用以调控宫禁时辰的精巧机关,此刻却与断箭残甲混在一处。
"将少府匠作悉数迁至昆明池。"刘秀收剑入鞘,目光扫过远处坍塌的城墙,"命水衡都尉重启漕渠,凡参与疏浚者日给粟二升。另取上林苑存铜三十万斤,改铸五铢钱。"
朱浮的毛笔顿在简牍上:"现今粮价己涨至一石万钱,若再铸新币..."
"非为流通。"刘秀弯腰拾起块焦炭,在残墙上划出交错线条,"昔年赵过创代田法,需配三脚耧车。今铸铜为耧脚、铁为犁铧,可省耕牛之力。"炭笔最后重重一点,墙灰簌簌落下:"着大匠作督造千具,春耕前分发三辅贫户。"
期门郎持戟驱散盘旋的鸦群,露出乱葬岗上横七竖八的尸骸。新任京兆尹杜诗以帛巾掩鼻,仍被腐气呛得连退三步:"此处多是更始朝获罪的宗室...大王何必亲临?"
刘秀的犀履碾过冻土,突然停在具少年尸身旁。死者腰间玉带钩刻着舂陵侯族徽,翻卷的皮肉间隐约可见赭色囚衣——正是半年前被更始帝诛杀的族弟刘稷。他解下素纱禅衣覆住尸身,转头对太祝令吩咐:"以诸侯礼葬于杜陵东阙,着太常录其子弟入宗正谱牒。"
暮色渐浓时,巫觋们开始焚烧混着黍稷的艾草,青烟中飘荡着招魂幡上的朱砂咒文。刘秀立于祭坛前,忽见西北天际红光隐现,原是冯异攻破长乐宫的烽燧信号。他接过祝祷用的苍璧,却将本该投入火堆的玉器轻轻放在祭案:
"传檄三辅:凡更始旧臣,三日内自诣廷尉者罪止其身;检举同僚者赐田宅;负隅顽抗者..."萧王的声音混着巫鼓声传开,惊起夜栖的鸱鸮:"夷三族。"
新任执金吾贾复率缇骑巡视火场归来,甲胄上还带着未央宫椒墙的沉香余味。却见刘秀独自立于前殿废墟间,手中着半块烧裂的玉璜——这是高祖斩白蛇剑的剑饰残件。
"报!北军降卒三千人发生营啸!"谒者仆射踉跄奔入,"声称要为更始帝发丧..."
刘秀将玉璜收入怀中,解下玄端礼服抛给贾复:"取予常服来。"当绣着十二章纹的诸侯王服饰换成素色深衣时,他抓起把焦土抹在脸上:"点两百轻骑,不带兵器,随予赴北营。"
"万万不可!"贾复横戟拦住去路,"那些叛军..."
"二十年前,予在此处为太学生。"刘秀推开长戟,指间焦土簌簌飘落,"今日重回长安,当以赤子之心待之。"宫阙阴影里,萧王的素衣与夜色融为一体,唯腰间玉具剑柄的螭龙纹在火光中若隐若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