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 176 年,暮春的颍川郡飘着桑花细雪。晁错挽着宽袖站在学馆廊下,竹制教鞭敲在《管子?轻重篇》竹简上,惊飞了檐角几只啄食粟米的麻雀。二十七岁的儒学博士己有些谢顶,额角皱纹里嵌着常年苦思的沟壑,唯有一双眼睛像淬过铁的剑刃,在讲学时泛起冷冽的光。
“许子倡‘市贾不贰,国中无伪’……” 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堂下学生 —— 最前排的少年正低头捣鼓着什么,粗麻袖管滑落,露出手臂上嶙峋的锁骨。晁错话音未落,少年怀中的竹简突然滑落,《商君书》泛黄的书页间,跌出半枚被虫蛀的粟米。
粟米滚到晁错脚边,他弯腰拾起,指腹碾过虫洞边缘的锯齿状痕迹。十年前,他在颍川田间见过同样的粟米 —— 父亲背着装满秕谷的麻袋去县城缴税,归来时腰间挂着卖换来的碎银,布袋里却只剩掺着麦麸的野菜粥。此刻指尖的触感与记忆重叠,他忽然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那节奏竟与远处商队的驼铃暗合。
“夫子?” 少年惶恐的声音打断思绪。晁错抬头,看见学馆外的桑树下,一辆朱漆辎车正碾过青石板路。车厢帷幕半卷,露出里面堆成小山的蜀锦,驾车的奴仆穿着细葛短褐,腰间悬着的青铜酒壶随马队颠簸叮当作响。而百步外的农田里,几个农夫正佝偻着背移栽秧苗,他们补丁摞补丁的粗布裤管浸在泥水里,露出的小腿细得像深秋的芦杆。
“帛贵粟贱。” 晁错低声呢喃,教鞭重重敲在廊柱上,惊得桑树上的宿鸟扑棱棱飞起。学生们抬头,看见先生素来 calm 的面容上翻涌着怒涛,那双常用来批注典籍的手此刻攥紧粟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不知何时起,春风里混进了土腥味 —— 远处田埂上,一个农妇正背着啼哭的幼儿,朝着商队的方向跪拜,她身后,几匹驮着粮食的骡子正往县城方向行进,蹄印在春泥里踩出深浅不一的血痕。
是夜,晁错登上学馆后的土丘。春夜的星空像被揉皱的素绢,他摸着腰间的司南佩,目光锁定心宿旁那颗暗红色的星芒。“荧惑守心,大人当忧。” 祖父临终前的谶语突然在耳边响起,他握紧腰间的算筹袋,指甲掐进掌心 —— 算筹上还留着日间计算粟价的刻痕,十石粟换七钱,七钱缴算赋,三钱买盐铁,剩下的…… 够买几升麦种?
“先生在看什么?” 值夜的学生抱着卷牍走近。晁错转身时,月光恰好掠过他下颌的棱角,在地面投下一道锋利的影子。“看天下的病灶。” 他从袖中摸出半枚粟米,对着月光转动,虫洞忽然变成一个漆黑的瞳孔,“自高帝复田租十五税一,看似仁政,实则纵商贾乘贱收贵。诸君且看 ——” 他抓起一把土撒向星空,“粟米贱如尘,织帛贵如金,农夫卖田鬻子缴赋,商贾却能‘积贮倍息’,此乃本末倒置之病!”
学生们面面相觑,年纪最小的阿满突然指着夜空:“先生,星芒动了!” 晁错望去,只见荧惑星正缓缓侵入心宿三星,恍若一滴血渗入白玉盘。他解下腰间算筹,在土丘上刻下 “重农贵粟” 西字,算筹断在 “贵” 字末笔,崩裂声惊起一阵寒鸦。
三日后,晁错辞别学馆。弟子们捧着《诗经》《尚书》求赠言,他却转身指向自己腹部:“吾志不在章句之间。” 晨光穿透他洗得发白的葛衣,在胸前勾勒出粮仓的轮廓,“若有一日,天下农夫能视粟米如金珠,视耕作为荣耀,晁错此身,便是大汉粮仓的第一块基石。”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支商队正扬起漫天黄尘,领头的骡子背上,成袋的粟米随着颠簸露出缝隙,金黄的谷粒洒在道旁 —— 那里躺着一具饿死的耕牛骨架,肋骨间还挂着去年未收尽的枯草。晁错弯腰拾起一粒粟米,放进随身携带的陶罐,罐底己有半层谷粒,每一粒都刻着他用算筹记下的粟价波动日期。
当他转身时,学馆檐角的铜铃忽然叮咚作响。春风卷着桑花掠过他的发梢,恍惚间,他看见二十年后的自己 —— 站在未央宫大殿上,手中捧着的不是竹简,而是装满粟米的陶罐,罐底的刻痕早己连成纵横天下的经纬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