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尊号之争的礼法底线
汉哀帝建平二年孟夏,长乐宫椒房殿的鎏金香炉中,龙涎香浓得几乎凝住空气。60岁的师丹抱着《礼记·丧服》竹简,膝盖抵着冰凉的玉砖,望着阶上傅太后身侧闪烁的金册,突然想起父亲棺椁上那卷被泪水浸透的井田图——同样的金黄,此刻却刺得他眼眶生疼。
“定陶太后乃皇上生母,称‘太皇太后’有何不可?”傅太后的声音像锋利的玉簪,划开殿中凝滞的空气。
师丹叩首在地,竹简上“小宗不得逾大宗”的字迹硌着掌心:“陛下承成帝大统,乃‘大宗’之后。”他展开《宗法图谱》,缣帛上的朱笔世系在烛火下明明灭灭,“昔吕后称制,乱‘夫妇之纲’;霍光废立,乱‘君臣之序’。今若让小宗凌驾大宗,三纲皆乱,何以告慰孝成皇帝在天之灵?”
傅太后身旁的丁明甩袖冷笑:“大司马迂腐!当今皇上是定陶共王之子,尊生母为太皇太后,天经地义!”
师丹抬头首视,发现哀帝正盯着案头的青铜彝器——那是成帝祭祀宗庙的礼器,炉中青烟正顺着“大宗维翰”的铭文盘旋上升。“《礼记》云‘为人后者,为其父母报’,”他的声音突然低沉,“陛下若尊傅太后为太皇太后,便是‘以小宗废大宗’,将来如何面对列祖列宗?”
殿外突然传来“当——”的钟鸣,孝成皇帝庙的更夫正在换班。师丹趁机指向窗外:“孝成皇帝庙的钟声未绝,陛下难道忘了继位时‘奉承大宗’的誓言?”他摸出袖中算筹,在玉砖上划出“大宗”“小宗”的卦象,“《周易》‘谦卦’曰‘谦尊而光’,唯有守礼,方能保社稷安稳。”
傅太后猛地拍案,金册撞击案几发出脆响:“哀家不管什么大宗小宗,我儿做了皇帝,我便该是太皇太后!”她转向哀帝,目光如刀,“皇帝难道要听一个腐儒的?”
哀帝别过脸,声音发颤:“师丹,你且退下吧……”
师丹看着皇帝握紧又松开的玉笏,突然想起石渠阁辩论时张禹的冷笑、东平国推行籍田礼时的霜风。他慢慢起身,竹简上的“礼之大纲”西字己被冷汗洇开:“陛下今日弃礼,来日必有诸侯逾制、豪强横行之祸——”话未说完,己被侍卫拖出殿外。
2,贬官路上的礼法宣言
三日后,长安城西门的柳树上飘着细雪。师丹望着车载的行李——不过两箱竹简、一领旧裘,腰间的“礼”字玉牌不知何时断了穗子,像极了二十年前琅邪书斋里那截断缺的算筹。
“大司马……”属官捧着《漏泄密奏案宗》欲言又止。
师丹摆摆手,目光落在案宗上的“丁氏田庄”密报——原来弹劾他的“罪证”,不过是抄写奏章时墨迹洇到了竹简背面。他忽然轻笑:“也罢,能让丁、傅之流害怕,正说明‘限田令’戳中了他们的痛处。”
行至洛阳驿馆,忽有百姓持《诗经》长跪道旁:“大人为限田令遭贬,是我等之愧!”为首老者捧的竹简,正是师丹在东平国推行的《宗室田宅格》残卷。
师丹下马扶起老者,发现竹简边缘竟有“耕者有其田”的注脚——那是父亲的字迹。他喉头一哽,朗声道:“礼在民间,不在朝堂。吾虽去,‘限田’之议必成后世明镜。”他指向天边阴云,“泰山崩、黄河决,天警示威,若再纵容兼并,必有大饥之年!”
驿馆深夜,师丹就着油灯写《最后谏疏》,狼毫在竹简上沙沙作响:“臣知逆太后者危,触外戚者亡,然‘礼’乃立国之本,纵死不敢苟同!今不限田、不抑奴,犹抱薪救火……”烛花突然爆亮,映得“损有余补不足”六字通红,像极了石渠阁辩论时自己拍在案上的算筹。
五日后,长安传来消息:限田令正式废止,丁明的田庄又扩张了两郡。师丹望着车窗外的荒野,看见有农人卖子换粮,孩童的哭声像极了当年族叔被拖走时的悲号。他摸出算筹,刻着“三十顷”“三十人”的竹筹己磨得发亮,却再无机会刻进汉家律令。
班固后来在《汉书》中写道:“师丹之议,若辅以‘占田之律’‘奴婢之税’,或可成千古良法。”但此刻的师丹,只望着渐渐消失的长安城,想起东平国的籍田礼、石渠阁的井田图,还有父亲临终前未说完的“限田需礼法并施”。他知道,自己输在了“礼单法孤”,却也明白,有些东西,总要有人用一生去坚持。
马车碾过碎石,师丹的算筹掉落在地,滚进路边的田沟。那里,几株麦苗正从豪强的田界石缝里钻出——正如他坚守的礼法,虽遭碾压,却终将在民间的土壤里,留下不屈的根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