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汉战略家班昭·
东汉建武三十年的深秋,扶风班氏书斋飘着细雪。六岁的班昭趴在父亲班彪膝头,鼻尖几乎要碰到竹简上未干的墨迹。父亲正在批注《史记后传》,狼毫在“外戚世家”篇末顿住,落下“吕氏之祸,始于牝鸡司晨”八字。她望着竹简边缘蜷曲的火漆印,忽然听见窗外传来兄长班固诵读《汉书》的声音,抑扬顿挫如松涛漫过陇原。
“阿昭该学女红了。”母亲的绣绷落在膝头,月白缎面上刚绣了半只雎鸠,翠羽间缀着细银线。班昭却盯着父亲案头的算筹,那些刻着《九章算术》的竹棍在烛火下投出细碎的影:“为何女子不能读《春秋》?”她指尖划过父亲批注里的“褒贬”二字,墨迹在掌心染出浅青。
班彪放下笔,将女儿揽入怀中:“春秋笔法,不分男女。昔孔子作《春秋》,乱臣贼子惧;太史公写《史记》,女子亦有列传。”他指着墙上悬挂的“麟凤呈祥”图,“凤为雌,麟无牝牡,学问之道,岂分雌雄?”案头的“儒”字玉佩随他的动作轻晃,与母亲鬓间的“女诫”金箴相映成趣。
十年后,十西岁的班昭跪在亡夫墓前,袖中《列女传》与《九章算术》的合抄本被泪水洇湿。新寡的素纱襌衣沾满坟土,她望着碑首的“曹门班氏”西字,忽然解开发间银簪,在青石背面刻下“才德并修”。算筹从袖中滑落,在衰草间划出歪斜的轨迹——那是她用亡夫遗留的算筹,将《列女传》的德行规范与《九章算术》的逻辑思维逐行对照。
“小姐,公子在东观阁校书,等您誊抄星图。”侍女持灯而立,光影掠过她愈发清瘦的面容。班昭起身拍去膝上尘土,袖中合抄本的边角己磨出毛边,却在月光下泛着坚韧的光。回到书斋,兄长班固正在校订《汉书·天文志》,星图上的牵牛织女星被朱砂圈点,她忽然想起父亲曾说“天垂象,圣人则之”,提笔在空白处补注:“织女星明,女工兴;牵牛星动,边事起——天人之应,存乎一心。”
永元西年的冬夜,班昭望着兄长伏在案头的背影,烛光将他的白发映成银色。《汉书》八表的竹简散落在地,“外戚表”首列吕雉,末栏尚空。她拾起算筹,在“窦氏”条目下预写:“窦后临朝,任贤而兴;霍氏专权,任亲而亡。”侍女低声提醒:“夜深了,夫人该歇息。”她却望着窗外飘落的初雪,想起十三岁那年随父谒见东平王,对方笑称“班家有女胜男”,父亲却正色道:“胜男非胜在勇,胜在明事理。”
案头的“儒”字玉佩不知何时被母亲换成“女诫”金箴,却被她悄悄系回腰间。算筹与金箴相触,发出清越的响,如同两种规训在血脉里无声碰撞。她忽然提笔,在“外戚表序”末句补全:“外戚之患,不在男女,在贤愚——此史家之责,亦女子之鉴。”墨汁滴落在“鉴”字末笔,晕染成小小的泪斑,却让这个字在竹简上愈发清晰。
更漏声中,班昭抚过合抄本里自己近年的批注:《列女传·母仪篇》旁写着“母仪非仅纺织,更在教子知书”,《九章算术·均输章》侧注“均输平准,乃治国要术”。窗外传来更夫“小心火烛”的呼喊,她忽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史家之笔,当如算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雪停了,东观阁的檐角挂着冰棱,在月光下折射出七彩光晕。班昭将算筹收入漆盒,盒盖上“知止”二字是兄长亲手所刻。她知道,属于女子的史书,才刚刚翻开第一页,而那些被算筹丈量过的岁月,终将在青史里留下不一样的刻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