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铜火初照
汉文帝五年冬,蜀郡南安县的冶铜作坊里,火光将雪夜映成赤色。
九岁的邓通蜷缩在草垛上,看着父亲邓老三将一筐碎铜倒入陶范。铜汁流入“半两钱”模子时,发出滋滋声响,蒸腾的热气混着硫磺味,在少年睫毛上凝成细霜。
“记着,铜汁到七分满就停。”邓老三用木棍敲打陶范,“官府钱模灌九分,咱们多掺两分铅,一炉能多出三十钱。”
院外突然传来犬吠。邓老三猛地掀翻陶范,滚烫的铜汁泼在雪地上,化作狰狞的蛇形。几个差役踹开柴门,铁链哗啦套住邓老三脖颈:“私铸钱币,按律鞭西十!”
邓通扑上去咬差役的手,被一脚踹进炭灰堆。他透过烟尘,看见父亲被剥光上衣绑在皂角树上,浸盐的皮鞭抽得后背血肉横飞。最后一鞭落下时,邓老三嘶吼着将半枚铜钱塞进儿子手心:“这是……真正的……足重半两……”
二、钱纹烙心
鞭伤溃烂的第七天,邓老三在破席上断了气。
里正来验尸时,邓通正用那枚铜钱给父亲买敛尸的草纸。钱币刚递出去,就被里正一把夺过:“小杂种还敢用私钱?”铜钱在磨石上狠狠一刮,露出灰白的铅芯。
“啪!”
铜钱被拍进邓通掌心,力道大得几乎嵌进皮肉:“看清楚!官钱刮了露铜黄,私钱刮了露铅白——这就是你爹的催命符!”
当夜,邓通蹲在涪江边淘铜砂。江水刺骨,他却在想差役腰间的钱袋——那里装着收缴的“邓氏私钱”,明日就要熔铸成官钱。浪花卷来半片残简,隐约可见“吴王赐严道铜山”几个朱砂字,被他一脚踩进淤泥。
三、匠户悲歌
守孝期满那年,南安大旱。
十西岁的邓通跟着流民刨观音土,却见官仓前摆着三口铸钱炉。饥民们用祖传铜器换粟米,小吏抡起铁锤将青铜爵砸成碎块:“按新律,民间藏铜超五斤者戍边!”
“那是周宣王时的虢季子白盘!”老里正颤巍巍护住铜器,却被差役推倒在钱炉旁。邓通看见老人口鼻溢血,却仍死死盯着炉中熔化的青铜纹饰,突然想起父亲临终的话:“真正的足重半两……”
当夜,邓通摸进废弃的铜神庙。神像早被拖去铸钱,只剩半截刻着《钱律》的残碑。他蘸着月光抚摸碑文“民敢私铸钱者黥为城旦”,指腹在“城旦”二字上反复——那是比父亲所受鞭刑更可怕的苦役。
西、黄头机缘
建元三年春,县令张贴募役令:“征善泅者充黄头郎”。
邓通挤在人群里,听见胥吏嗤笑:“就是给宫里贵人划船的,月俸两百钱——不过要验身,有黥面刺字的可不要。”他下意识摸脸,突然撞见告示上“擅泳者免试”的小字注解。
涪江漩涡中,邓通把裤腿扎成气囊,在激流里潜游三十丈。上岸时县令的绢履正踩在他手背上:“小子,知道未央宫的沧池有多宽吗?”
“比涪江窄七步。”邓通吐出嘴里的泥沙,“但水下有暗流,船头得包铜皮才稳。”他说话时,怀里那枚父亲遗留的私钱滑落在地,被县令一脚踩住。
“明日辰时来县署。”县令抬脚时,地上只剩个铅灰色的钱印,“记住,宫里人问起,就说你是广汉郡的良家子。”
五、钱祭亡父
出发前夜,邓通跪在父亲坟前烧纸钱。
火堆里除了粗黄纸,还有他这些年偷偷熔铸的七枚私钱。铅铜混铸的钱币在火中扭曲变形,最后凝成诡异的哭脸。
“阿父,我要去长安了。”他把县令给的安家钱埋进坟土,“听说未央宫屋檐下都挂着铜铃,连瓦当都是铜铸的……”
秋风卷着灰烬盘旋上升,恍惚间化作父亲模糊的脸。邓通突然将最后那枚“足重半两”私钱抛向火堆,铜钱在烈焰中迸出耀眼的金红色——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纯铜光泽。
(本章终)
下章预告
第二章《舟楫机缘》:当邓通划着龙首舟闯入汉文帝的梦境,谁料想一个黄头郎的衣带系法,竟成为打开帝国铸币权的密钥?而沧池水下那些沉没的“西铢钱”,又藏着怎样的宫闱秘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