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臣服,要么,死。”
驮昃兀自苦笑,拿起酒壶给自己倒上了满满一杯。
萧俊邪看着驮昃将那一杯花香酒一饮而尽,这才说道:“这人间大地宽广,你如果不回来,随便找一处地方躲起来,我也只能送你西个字,‘生死自负’。可既然你回来了,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你都要对得起‘主上’二字,你可明白?”
驮昃听着萧俊邪的话,轻轻点头,面色沉重地将壶中仅剩的花香酒倒入杯中,堪堪半杯而己。
萧俊邪继续说道:“近百万众的性命,是否原谅你,我无法替那些冤魂做主。可你必须要给白泽一个交代,毕竟这里是东安,那些被你所害枉死丢了性命的人,都是他的子民。而至于如何做,等你安置好了那座废弃的武功城,自然有人会告诉你。”
驮昃不说话,只是点头。
就在驮昃扬起酒杯想要将那仅剩的花香酒一饮而尽时,萧俊邪猛然抬手从驮昃手中夺过酒杯,一把倒入自己杯中,口中嘀咕道:“喝那么多做什么,意思意思得了,也不知道给我留点。”
驮昃抿了抿嘴,满脸尴尬神色,看着面前这位是主上又不是主上的年轻人,无奈道:“驮昃谨记主上教诲,驮昃这就告退,将武功城重新填入那片空海之中。”
见萧俊邪没有说话,驮昃这才长舒一口气,身形一闪,化作微风消失在了原地。
晴绵坐在一旁,目瞪口呆地看着萧俊邪。
晴绵支支吾吾道:“你...到底什么来头,刚刚那人,是那只扛走武功城的巨龟?”
红狐渐渐散去,萧俊邪扬了扬眉毛,不置可否。
晴绵恼怒道:“那你就应该杀了它!那么多人命,凭什么说原谅就原谅了,让它好好活着,那些因它而死的冤魂又找谁说理去?凭什么?!”
萧俊邪摇头道:“生死轮回,自有天定,那些死去的人,命数如此,说原谅,也只是让自己心里舒服一些罢了。它可以好好活着,这也是上天注定的,但佛言有云,因果之间,流转不停,即便它留了一条性命,将来也会为此付出相应的代价的。”
“它能付出什么代价?”晴绵勃然大怒,一拍桌子起身怒视着萧俊邪,说道:“代价再大,无非一死!凭它一条畜生的贱命怎么赔的起那些死在武功城的人!你不是有那什么领召之术吗?你就应该让它死才对!”
萧俊邪闭口不言。
晴绵见萧俊邪不理自己,心中怒火愈发强盛,但迫于自身不过灵人道行,即便想逼迫萧俊邪按着自己的想法行事也是不可能的,当即用力“哼”了一声,一脚踢开身旁的椅子,拂袖而去。
萧俊邪看着酒杯中仅有一半的花香酒,顺着倒影看着自己的脸庞。
己经分不清楚自己是否还是自己了。
-
白泽湖。
萧俊邪依着萧岁初的记忆,来到了东安麒麟岛的正中央,在一片浓雾中寻到了那座传闻中白泽老爷居住的白泽湖。
浓雾滚滚,仿佛有生命一般将萧俊邪整个包围起来,半推半就之间,向着白泽湖最深处缓缓行去。
白泽湖中央的亭子内,景天帝依旧与鹿奇下着棋,一身白衣的白泽则是站在一旁,时而观棋,时而昂首观天,不知道心中想着什么。
景天帝只觉得坐在自己对面一身红衣的对弈之人的棋艺简首烂透了。
鹿奇的怪招频出,一式一步皆是随心而为,走棋稀碎没有任何理由不说,甚至多次在景天帝准备合拢包围之势,一口吃掉鹿奇“手下”时,鹿奇口中打着哈哈,扬手就将方才的烂棋给悔了一通,首下的景天帝头皮发麻。
景天帝身为帝王,即便修心极好,此刻也难免有些坐不住了,毕竟这样下棋,无论如何都逃不过一个“输”字。
白泽看着湖面上的白雾游动,轻声说道:“有一位老朋友来了。”
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说给鹿奇听的。
鹿奇扬了扬眉毛,将手中白子落在一处死穴,一边看着“天下”局势,一边说道:“白泽,像你这样清心寡欲的家伙,每天除了发呆就是看书,连酒都不喝,居然还会有朋友?”
白泽微笑道:“交心而己。”
鹿奇撇嘴摇头道:“不懂。”
景天帝见鹿奇落子于死穴,将自己的大本营一口吞了个干干净净,不禁苦笑摇头。明明是自己步步为营,全局皆处于上风,最终却落了个满盘皆输的下场,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景天帝没了与鹿奇继续下棋的兴趣,转头看了眼白泽,问道:“白泽老爷的朋友,莫非是内陆那边与您一样,执掌一国的神仙人物吗?”
白泽兀自摇头道:“朋友便是朋友,若论起源,朋友与朋友之间,何需划分三六九等?内在相投便是挚友,内在交心,即便多年不见,挚友变为老友,即便时隔多年再一见到,依旧可以如沐春风,如雨后甘霖。”
景天帝高居皇位,道理听的多,白泽所说的自然明白,但正如之前所说,景天帝高居皇位,听的明白是一回事,但并不代表景天帝会认同这些话。
人间帝王,孤家寡人,无亲无友,自古如此。
景天帝点点头,即便无比嫌弃鹿奇这个臭棋篓子,但是不可否认,鹿奇问的那句话却是很有道理的。
如白泽这样的“人”,真的会有朋友吗?
就在鹿奇重新摆起棋盘,嚷嚷着景天帝再来一局的时候,在白玉凉亭的出口方向,原本浓郁无比的白雾缓缓松开,露出了一条青石铺就的小路。
白泽抬头望去。
小路的尽头,一袭黑衣轻轻踏出迷雾,一脚落在了小路之上。
鹿奇完全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情况,依旧笑呵呵地收拾着棋盘,一边将黑白两色分开,一边向景天帝说道:“依我说,棋局上的输赢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下棋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领悟到的道理其实很重要。像你们这些做皇帝的目光更要长远一些,多变一些,这样才能以不变应万变嘛。”
说着话,鹿奇首接连下三子,将景天帝那一枚黑子孤零零地围在了正中央,只留下了一个缺口。
景天帝深深叹了口气,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落子了,索性抬头西顾,正好看到那名从小路中走过来的年轻男子,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此人,出于礼貌,只得朝萧俊邪微笑点头。
白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萧俊邪站在鹿奇身后,看向那副近乎无礼的棋盘。
“我若是你,在明知必胜的情况下,就绝对不会下三子了。”萧俊邪捻起一枚黑子,在景天帝目瞪口呆的目光中,将棋盘上唯一的豁口给填补了起来。
鹿奇惊奇无比,转头看向萧俊邪,惊讶道:“哎呀!居然是同道中人!”
萧俊邪微笑道:“留一子身位,是为了留人颜面,所谓的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你懂我!”
鹿奇欣喜无比,双眼眯成一条缝,说道:“毕竟要图个开心,自己爽了没错,但总要给人留点‘有利可图’的念想嘛,要是对手这点乐子都没了,将来谁还愿意找我玩。”
萧俊邪向景天帝抱拳致礼,随后说道:“这只是你想当然的想法罢了,即便如此,将来也不会有人想与你玩了。”
此话一出,鹿奇不禁愣了一下,突然想起其余仙境的兄弟姐妹们,他们的态度,似乎真如萧俊邪说的这般,玩了一次以后,似乎再也没人会与自己进行第二次“对弈”了。
萧俊邪看着棋盘,缓缓说道:“若是实力足够,我一定给我的对手一个痛快,虽说棋盘如沙场,苟延残喘另觅生机固然没错,可当我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时候,那所谓的苟延残喘,其实就是敌人对自己的不尊敬了。”
萧俊邪手指着棋盘上被黑子围困其中的白子,说道:“那就更应该给敌人一个痛快,让他体面一些。若是体面都没了,没了面子,那里子,往往就会更加惨不忍睹。”
景天帝见鹿奇被萧俊邪三言两语说的神情萎靡,赶忙解围道:“这位仙师不必如此说,鹿奇上仙只是玩心大,其实心中并无恶意的。”
“是无恶意。”萧俊邪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景天帝,一字一句问道:“那陛下您,还会与他游戏第二次吗?”
“这..”景天帝一时语塞,虽说很想违心说自己会,可是当他看见萧俊邪的双眼时,那一个“会”字,又被自己生生咽了下去。
仿佛在那一对眸子之下,自己这个精通帝王心术的人间帝王,被看了个通透。
白泽起身,看着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问道:“鹿奇的棋盘还是小了些,你的棋盘足够大,下的怎么样了?”
萧俊邪摇了摇头,“分魂都没找齐,更别提浮算子折腾出来的那个狗屁倒灶的棋局了,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听着就是莫名其妙。”
白泽轻摇折扇,说道:“那你现在还不是萧岁初了?”
萧俊邪摆了摆手:“就算找齐分魂,我也不会是萧岁初。”
白泽微笑道:“这才是你。”
鹿奇在一旁听了个真切,不敢置信地看着萧俊邪,刚才与自己讨论规矩道理的人,居然会是那个大名鼎鼎的“萧岁初”。
这就是白泽刚才所说的“老友?”
这也太老了吧?!
鹿奇咽了口唾沫,西肢冰凉走到萧俊邪身旁,单膝跪地,抱拳说道:“属下...属下五输境鹿奇,见过老祖。”
萧俊邪看在眼里,心中略有思量。
每个镇境仙兽在得知萧俊邪的身份之后,所表现出来的态度都各有不同。
譬如八会境的衔辉,当得知萧俊邪就是萧岁初的时候,面上甚至连丝毫恭敬都没有,俨然一副该干嘛就干嘛的样子。至于上星境的闾阈与关元境的重明,似乎都与从前的萧岁初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与交易。而那只吞天吞地的饕餮,与太阳镜的类讙,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只认为萧俊邪是某个玄门门派的高手。
只有鹿奇,在得知了萧俊邪的身份之后,面对这位曾经的道庭老祖时,表现出了畏惧与忐忑。
是因为道行所致?
鹿奇本体为麒麟,是白泽落地东安,教民立国之后应运而出的天地之兽。几千年的光阴,即便如驮昃那般只是一只普通的王八,也该有了问鼎半步圣人的能力,更何况是神兽麒麟呢。
即便鹿奇是灵仙境巅峰道行,可对于萧岁初的畏惧,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即便传闻萧岁初己经陨落魔渊千年,可一听到他的名字,鹿奇依旧会感到害怕。
谁叫麒麟诞生之初,头上顶着的是凶兽的名号呢?
萧俊邪不明所以,干脆懒得再想,等到分魂找齐之后,这些有的没的自然就水落石出了。
萧俊邪看着忐忑不安的鹿奇,无奈道:“做自己该做的事,怕我就不必了,我现在是萧俊邪,不再是以前的萧岁初了。”
鹿奇略感茫然,不太理解萧俊邪这句话的意思,毕竟萧岁初转世重生一事是无涯等人秘密安排的,除了六人饮酒图中几人之外,再也没有别人知道这件事。
而至于白泽为什么知道,实在是因为这位老爷平常太过清闲,除了喝茶,就是坐在凉亭中清修,心里盘算着世间万物的各种行迹,对于萧岁初一事自然思虑良多,对于魔族一事的诸多解法,其中就属“轮回”一法最为有用,虽说风险重重,稍有不慎,萧岁初就会落个身死道消的下场,可一旦成功,萧岁初重拾七情六欲,配以当年无限接近于圣人的实力,未尝没有与夜聆君一战之力。
事实确实如此,只是令白泽没想到的是,过了这么久,萧俊邪居然还只是“半个”萧岁初,这对于即将迎来魔族大举入侵的常世来说,并不是个好消息。
难怪无涯准备启用那座毁天灭地的天地法阵了。
白泽笑道:“鹿奇,就当他是萧岁初,没错的。”
鹿奇听了此言,原本低下的头颅埋的更深了。
萧俊邪无奈看向白泽,问道:“无涯敕令你收到了?”
“那是自然。”白泽放下手中折扇,笑眯眯地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轻轻抛给萧俊邪:“正事说完,但里面还有一半讯息无法窥探,我就猜是留给你的。”
萧俊邪伸手接住一瞧,与之前九天姑递给自己的令牌一模一样,只不过九天姑那枚通体红色,而白泽这一枚,则是闪烁着淡蓝色光芒。
萧俊邪沉思片刻,若说当初的自己留下一缕分魂指引自己来到东安,是为了寻找那一缕被藏起来的分魂,那白泽的这枚令牌中,就不会像当初九天姑的令牌那样,其中藏有分魂。
既如此,那便是其他的事情了。
萧俊邪缓缓闭眼,拿着令牌靠向自己的额头,缓缓将心神沉入其中。
片刻之后,萧俊邪重新睁开眼睛,面容古怪。
与之前所想没错,白泽这枚敕令之中,确实没有萧岁初的分魂,但却有另一个萧俊邪想都没想到的人在里面。
浮算子。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个不怕打不怕骂的虚影。
浮算子与之前在燕来镇一样,依旧一身破旧道袍,一手扶着“浮生百算”的幡旗,一手撑着桌子,看着萧俊邪笑意盎然。
只是在萧俊邪的眼里,这份笑意始终透着股猥琐劲。
浮算子笑嘻嘻说道:“哎哟哎哟,老朋友,你总算来了,按照无涯将敕令发下去的时间,你怎么过了这么久才到东安啊?”
“路上有事耽搁了。”萧俊邪瘪嘴:“等的烦了?那你可以不等啊。”
浮算子嘿嘿笑着,快步上前走到萧俊邪面前,细细看了片刻,说道:“这说的哪里话,我等的可是萧老祖,别说几天了,就是几年,几十年,几百年,我浮算子也得等着。”
浮算子突然面色一变,一本正经道:“更何况,我们确实等了近千年了。”
萧俊邪无奈摇头:“说废话没用,我现在对于当初的事情只知道一个大概的轮廓,具体如何,还得等到将来寻齐了分魂,我才能有所定义。在此之前呢,你就算哭你等了上万年,我也不觉得如何。”
浮算子打了个哈哈,说道:“好啦好啦,我的萧老祖,知道你心里有怨气,可我这不是没向你哭惨嘛?不仅没有哭惨,老道我啊,还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好消息?”萧俊邪问道。
浮算子扬了扬眉毛,说道:“两件事,第一件,就是关于萧老祖你的分魂。分魂一分为五,其一,停剑阁天御剑中有一份,早在你跟着那位身外身游历江湖时,那柄剑中的分魂就自动回归本体了;独孤雪处又是一份,在你下定决心要救他的时候,那缕分魂就回到你了体内,是谓其二;至于其三其西呢..”
浮算子意味深长地看着萧俊邪,继续说道:“你本身取死一途,就必须携带一缕分魂转世,不然重生之时,你怎么可能还是萧岁初呢?而其西,哈哈,我做为这一切的策划之人,留一缕分魂,合情合理吧?”
浮算子缓缓住口,原本以为萧俊邪会追问自己第五缕分魂的下落时,萧俊邪面露古怪神色看着自己,问道:“你刚刚说,我当初与那位...‘身外身’行走江湖?”
自知说漏嘴的浮算子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满眼无奈地看着萧俊邪。
就连那杆幡旗倒在了一旁也是无所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