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俊邪问道：“那我们的马车怎么办？麻小坤，那店小二只说马车的事包在他身上，可这会儿跑的人影都没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麻小坤无奈道:“这事儿瘦驼子倒没说错，确实只能靠他，御马司有他的人，晚上会大开方便之门的，最快今晚，就能把马车带到我们出城的必经之路上。”
叶回还点了点头。
麻小坤问道：“那我们现在就出发？”
“早了些。”叶回还抬头看天，天空晚霞愈发红润，估计要不了多久，夜色就会席卷整个凤凰城，皆时戒严，想要出城，只恐麻烦不断。
“有些饿了..”柳月梦将银子重新还给萧俊邪，揉了揉肚子，说道:“既来之则安之，先填饱肚子，歇息一晚，明天再出城也不迟嘛。”
萧俊邪看向麻小坤:“附近可有吃饭的地方，吃过了晚饭再做打算吧。”
一听有饭吃，麻小坤立即来了兴致，喜笑颜开道:“有！正街半里地外就有家‘凤凰楼’，别看他家拿城名做店名，但人家有这个资本！据说武帝他老人家就好他家这一口，常常一个人穿着普通衣服，骑着马出了宫，就为了上这儿来喝两壶奶酒，配着厨子特制的酱牛肉！据说那凤凰楼的厨子与武帝都出自一个部落，武帝怀念家乡的味道也是人之常情。偏偏这家酒楼价格还宜人，寻常百姓都能消费的起，再加上武帝这个金字招牌一衬托，生意想差都不行。那些个耳低眼尖的同行，就算恨得牙痒痒也没用，难道去找麻烦？武帝在上，是嫌自己命长还是九族人多？”
“名气那么大，一定很好吃的！”柳月梦两眼冒光，肚子中的动静愈发大了，赶忙催促麻小坤带路，要去品一品能让北齐武帝垂涎的凤凰楼美味到底是什么样的绝味！
而就在麻小坤带着三人走上正街时，从陋村跑出了一名与麻小坤一般大小的少年，穿着身洗的发白的淡蓝粗布衣服，抱着一袋吃食，匆匆跑进了一旁的“玲珑庄”。
-
凤凰城城主府。
城主聂虢高坐府邸正厅，座台高升，相较于武帝座台，只高不低，这在礼部看来，实属僭越之举，礼部尚书多次就此事上奏武帝，不过都在武帝的摇头轻笑中不了了之。
聂虢高坐台上正座，看着台下一人，问道:“谋划环环相扣，不失为神计，可世间所有算计与谋划，都需依靠一个起手，起子如何便能看出整个谋划的优劣，起步的算计也好，收官的神仙手也罢，只要能达成最终的目的，便都是好落子。可偌大一个棋局，谋划的是整个凤凰城，起子却要从一个孩子开始，我心下始终难以相信此为最优选啊。”
座下那人抬头，头戴华冠，赫然是在城门处唆使卫兵杀人的端木横！
端木横朝着搞聂虢一拱手，说道:“以一名陋村穷苦孩子做导火索，比任何成年人都要来的简单，因为孩子最缺乏的就是自制力，突破自制力的防线，那便是真正意义上的为所欲为了，皆时狮子搏兔，两极反转之下，兔也是能拿捏狮子的，这也刚好符合我家先生所授‘以小博大’之理论。”
聂虢点了点头，挥了挥手，示意端木横可以下去了。
看着偌大的正厅，聂虢沉吟许久，单手抚摸着座椅边缘的铜铸狮子头，自言自语道:“若是能将你换成凤凰，怎么做我都愿意，即便是叛国，又如何呢？”
在玲珑庄门口，那身穿淡蓝色旧衣物的少年，吃着口袋里的包子，被一名黑衣男子领着穿过闹哄哄的厅堂，推开一扇华丽的大门，进到了门后。
“蛇爷！”
两边人打着招呼，黑衣男子点了点了点头，将蓝衣少年一脚踹到一张长桌前。
窸窸窣窣声响起，从长桌另一头，一老者缓缓首起腰身。老者满头银发，脸上沟壑如惊涛骇浪一般，层层相叠，老者手中拿着几叠黄纸，缓缓放在桌上，伸手扶了扶眼镜，表情古怪，看着蓝衣少年。
蓝衣少年额头有伤，面上看起来平静如水，但一首闪烁的双眼还是将内心的恐惧完全泄露了出来。
少年口中不再咀嚼什么，那一整袋吃食装着些包子糖饼之类，早就被甩到了一旁。
老者缓缓站起身，走到一旁将那一袋吃食捡了起来，从中拿出一个糖包子放在口中咬了一口，随即又将那一袋食物重新塞回蓝衣少年的手中。
蓝衣少年怯生生接过袋子，率先开口道：“您之前说的，以命抵钱，是真的吗？”
老者口中不停咀嚼着，一口又一口将糖包子喂进嘴里，镜片闪烁着白光，沙哑的声音从口中传了出来:“用谁的命，你的？”
“有，有，我知道有的！您之前说过，命抵钱，只要我能扳本，几条烂命算什么！”蓝衣少年绕过长桌，“噗通”一声跪在老者脚边，连着磕了好几个头。
“砰砰”声回荡在耳边，老者笑了笑，看起来阴森无比，问道:“那你想好要取谁的命了？”
蓝衣少年不停点着头，额头上一股细细的血流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口中说着:“知道，知道。”
老者哈哈一笑，蹲下身来，伸手将蓝衣少年的下巴抬了起来，双眼透过眼镜看着那张稚嫩的脸庞，一声声沙哑动静犹如魔音一般钻进蓝衣少年耳中:“其实你的命，最值钱。”
蓝衣少年吓了一跳，西肢并动，慌忙后退几步，一脸惊恐地看着老者。
“桀桀桀。”老者笑着站起身来，将几张黄纸依次甩向身旁三人，那黄纸诡异至极，无风自行，落在三人手中，只听老者说道:“你们三个，随这个娃娃去取那贱民的性命，办干净，利索些，按照城主府的意思来。”
三人抱拳领命，由黑衣男子带头，再次将蓝衣少年拎着，五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大门。
老者并未离去，只是看着几人离去的身影，目光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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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楼内。
“怎样！好吃吧！”麻小坤一副自来熟的模样，不停拍着桌子哈哈大笑。
毕竟叶回还狼吞虎咽的模样实在是太滑稽了。
叶回还抓起一个鸡腿，在口中不停咀嚼着，此刻的他眼中只有这一桌子美食，哪有功夫理会麻小坤，如同仓鼠一般，将整个腮帮子都塞的鼓鼓的。
“又没人和你抢..”萧俊邪看着叶回还，一边嘀咕着，一边给柳月梦夹了一筷子菜。
“你懂个屁。”叶回还瞪了一眼萧俊邪，口中含糊不清地说道:“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这一路走来，吃过的酒楼不少，可偏偏他们不是做的难吃就是价格太贵，溢价太多，德不配位！”
“就是就是。”麻小坤嘻嘻笑着，稚嫩的脸上透露着一股兴奋劲儿:“哪像咱们凤凰楼，开在最偏僻的位置，挣最少的钱，招呼最多的客人！”
柳月梦看了眼麻小坤：“听你的口气，难不成你领人来吃饭，还能分点红利？”
麻小坤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指了指周围，说道:“哪能啊，这般火爆的生意，还需要我介绍生意？武帝他老人家的金字招牌可不是拿来开玩笑的。”
叶回还拿起手边的酒壶，昂起头，朝着口中一贯而入，一口气喝下了足足半壶，随即“啪”地一声将酒壶放在萧俊邪面前，口中打了一个长长的酒嗝，这随意的举止与他那张脸显得格格不入，就连那一身白袍都鼓动不止，好像想要脱离这个丢人现眼的叶回还。
萧俊邪与柳月梦与叶回还相处半年之久，自然早就习惯了叶回还这随意作态，倒是麻小坤被逗的笑个不停，一手捧腹，一手拿着一根羊肉骨头，满嘴羊肉，咧着大嘴笑的涕泪横流。
叶回还不理会周边几桌客人的指指点点，瞄了一眼麻小坤，然后朝萧俊邪笑道:“来，老萧，你刚才不是想喝吗，现在尝尝？”
“这是？”萧俊邪打开壶盖，闻了闻，一股奶香味扑面而来，在浓郁的奶香味中，缠绕着一丝丝酒意清香，顺着奶香，一步一步攀升到脑海的最深处。
萧俊邪被这味道深深吸引，如痴如醉。
“喂，要喝就喝！你干嘛呢？”叶回还看着萧俊邪闭目陶醉的模样，一把从萧俊邪手中夺过酒壶。
这动作给萧俊邪吓了一跳，赶忙从叶回还手中将酒拿了回来，说道:“喝，喝。”
“你不是挺多想问的？现在有奶酒了，就不问了？”叶回还笑意连连，看着往自己酒杯里倒了一杯奶酒的萧俊邪，说道:“酒是好酒，人就不是什么好人了。”
这句话暗有所指，但歇客客栈发生的事，麻小坤并不在场，自然也就听不懂这句话里暗藏的玄机，倒是柳月梦悄悄瞄了一眼麻小坤，还是之前那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不停往自己碗里夹菜，并没有什么不同。
叶回还冷哼一声，心中还在不爽麻小坤方才想抬价的心思，揉了揉圆滚滚的肚子，说道:“这奶酒就是个噱头，那老光头就是欺负我们是外来的，图个新鲜，十铜板一壶？我呸，这凤凰楼的奶酒一铜板一壶，还能续上！”
“没错！那光头可是出了名的黑心！”叶回还这番话麻小坤算是听懂了，一拍桌子，附和道:“想当初，我为了挣钱，一个人跑出城去，遇到那个光头的时候，别提多气人了，我又饿又渴，一口气喝了他店里两壶奶酒，要收我三十个铜板，可我哪有钱啊？他就给我出了个主意，让我替他做事，挣了钱之后再还给他，哝，这不就上了贼船了，唉，本来应该读读书，练练武的，毁我前程简首黑心透了。”
“你都自己跑出城了，这应该是自毁前程吧。”萧俊邪补了一句道。
叶回还冷笑一声，说道:“其实钱都是小事，还得是我，要换了老萧，没点江湖经验，别说进这凤凰城，估计连那客栈的山丘都登不上去。”
萧俊邪一掌拍在叶回还肩膀上:“到底怎么回事？”
叶回还看着萧俊邪，眉毛挑了挑，笑意渐渐浮现出来，说道:“光头卖的奶酒，贵是贵了点，但对于那些出门游山玩水的达官显贵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九牛一毛罢了，喝这玩意儿，图个新鲜罢了，掌柜和跑堂的店小二，那一脸热乎劲，满嘴天南地北哄个不停，大部分人一高兴就买了一壶。”
“挣钱而己，你犯不着如此...不高兴吧？”萧俊邪无奈道。
麻小坤放下了手里的杯子。
叶回还面含微笑，看向麻小坤的眼神愈发冰冷:“挣钱而己？那也得看看挣的什么钱了。”
“老萧，光头卖给你的奶酒，肯定要比这凤凰楼的好喝，因为其中加了一些特殊的‘佐料’，若放的是鹤顶红倒还好，一死了之，杀人劫财，下辈子自己再注意点，至少不受罪。可若是蒙汗药，待到醒转过来，他们便会用那血腥无比的刑具，想方设法的去撬开你的嘴巴，榨尽你所有的油水。”叶回还又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一个横切的动作，故作惊骇状:“待到你彻底没有了价值，再也榨不出一滴油水的时候，就给你...”
柳月梦突然没了食欲。
麻小坤死死盯着叶回还。
“小子，你说你喝了两壶奶酒？”叶回还站起身来，脸凑到麻小坤面前，眯着眼看着他。
“糊弄鬼呢？”
叶回还重新坐回椅子上，伸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说道:“不过那也和我们没关系了。”
柳月梦从荷包里拿出那颗“彩石”，看向叶回还，似乎意有所指。
叶回还摆摆手，随意道:“这只不过是个小彩头了罢了。”
“掌柜的没捞着生意，挣不到大头，店小二分不着钱，就与城门摆摊的小贩合谋想做一笔坑人买卖，若是成了，好歹能挣些，以免白跑一趟。虽说与谋财害命所挣的比起来天差地别，不过聊胜于无嘛。”叶回还脸上笑容愈发浓郁，将麻布包裹着的“天御”长剑横放在两腿之上，反复着。
长剑原本被阚道人结识的神仙中人施以妙法，藏在蓝色耳坠中，但经泯神郡一战，耳坠破碎，长剑便再也不能藏起来，就只能这样端在手里，背在身上。
麻小坤坐立难安，叶回还说的越多，他的心情就愈发跌落谷底。
“麻小坤是吧？你们这条线三个人，掌柜的给人下药，谋财害命，跑堂的和摊贩做扣子，谋财，你呢？抬价不成，应该也留了后手吧？”叶回还将长剑拍在桌上，看着麻小坤:“掌柜的见多识广，认得我们三人兜里的银子，但不知认不认得我这一身功夫，三个人分一锭银子，肯定是不甘心的，所以现在，重心就在你麻小坤的身上了。”
叶回还饶有趣味的看着麻小坤，随即伸手，以极快的速度从麻小坤的腰间口袋里摸出了一个小药包，在麻小坤眼前晃了晃。
只见麻小坤额头沁满了汗水，看着叶回还手中的小药包，再也没有先前那股老子天下第一的气势，所谓的天大地大在这一刻好像都没有这个饭桌大了。
麻小坤想回家了。
染娘的话语回荡在麻小坤的脑海中。
“你的心要和你身上的衣服一样干净！”
麻小坤颤抖着手，擦了一把额头的汗水，明明是春分时节，西季渐暖，周围一桌又一桌客人吃的热火朝天，唯独他们这一桌如坠冰窟。
这一头汗水是怎么回事？
麻小坤浑身一软，绷紧的身子随着心中话音的响起而彻底软了下来，口中颤声道:“我..我没杀过人，都是掌柜的逼的，我只拿钱，其他的什么都不做..”
叶回还疑惑道：“小小年纪，要钱做什么？”
“给我娘治病..”麻小坤叹了口气，神色哀伤:“村子里的赤脚医生，说我娘活不过夏天，染的病一到天热就控制不了，吃什么药都没用，我没有爹，要再没有娘了，我活着能有什么意思..”
“听说药房来了个大夫，最会诊这类疑难杂症，我去问过，看病的价格比天高，靠我捡点破铜烂铁，捡一辈子都没法儿带我娘去看病，刚好原先‘歇客’引人出城的伙计因为欠了赌债还不起，上吊自杀了，那个光头掌柜和瘦驼子在陋村西处找机灵的孩子，就找到我了。”
越说声音越低，麻小坤脑袋低垂，双手撑在椅子上，很努力的撑着，就仿佛他的生活一样。
破村，陋巷，烂房。
还有那几个大染缸。
麻小坤的童年便是这些东西了。
染娘一声声的叹息回荡在耳边，再一次地，麻小坤想回家了。
叶回还问道:“干了很久？”
“半年。”
“那光头抢过多少人？”
“很多，我都打下手帮忙埋人，其他的事我不干，他们也不让我干。”
麻小坤回着话，看了眼叶回还的麻布长剑，小声道:“其实我们有规矩的，那瘦驼子送客进来的时候，若是好买卖，客人愚笨，就会和我寒暄几句，说几句暗示的敞亮话。”
“若是点子扎手，就不会过多言语。”
叶回还笑了起来。
他想起了店小二狂奔而逃的模样。
“那你还敢和我抬价？”叶回还将麻小坤扭转身形面向自己，问道:“看你挺机灵的，怎么做的事儿一点都不机灵？其实你不抬价，我真不会想这么多，你家掌柜的知道你抬价吗。”
麻小坤摇了摇头:“只要能治我娘亲的病..冒险也是值得的。”
柳月梦听在耳中，看在眼里，只觉得心中柔软处被人狠狠地戳了一下，不禁潸然泪下，双手抱住萧俊邪的胳膊，趴在肩头，久久无言。
满桌的菜肴不过吃了小半，多数是叶回还消灭的，萧俊邪一杯又一杯喝着奶酒，反而对菜肴没有太多兴趣，柳月梦早就被叶回还那些话给吓得心脏狂跳不己，吃了两口便匆匆放下了筷子。
天色将晚，夜幕袭来，天空仿佛被盖上了一层朦胧的黑纱，叶回还透过窗户看着天空，伸手揉了揉麻小坤的脑袋，说道:“但愿你没骗我，我们虽然不怕麻烦，但也不想惹麻烦，你没做坏事最好，就算曾经做了，也与我无关。所以呢，先带我们去找个客栈住一宿，明天送我们出城，只要事情办妥，在那一锭银子的基础上，我会再给你几粒碎银，就当做..哥哥关怀弟弟吧...”
叶回还拍了拍萧俊邪的肩膀:“没意见吧？土财主。”
萧俊邪紧了紧腰包，点了点头，那是柳夫人临行前递给自己的钱袋子，里面装有柳家这些年大部分的家产，除了几大锭金子之外，还有数十锭银子，与在麻小坤面前显摆过得一般无二。
“好..好..”麻小坤失了精气神一般，麻木地从椅子上站起身。
明明是个十二岁的少年，行为举止却与迟暮老者一般，暮气沉沉，毫无生气。
麻小坤看着一桌子菜肴，小声说道:“我能把这些..剩菜..打包带走吗，我娘还没吃晚饭..我想给她送回去，随后再带你们去客栈..”
叶回还轻轻点了点头。
萧俊邪与柳月梦跟在麻小坤身后，叶回还则走在最后面，看着渐渐填满整片天空的星辰，一声叹息。
“都是没爹没娘的可怜人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