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花楼,原名“势沉楼”,武功城前任城主年轻时不过是周边小镇的寒门学子,考学途中曾暂居此楼,后高中进士,官拜东安国子监祭酒,适逢前任城主病逝,整个朝堂无人可用,遂以正五品官身执掌武功城,真正意义上的福从天降,官运亨通。
此人上任第一件事,就是将这“势沉楼”更名为“簪花楼”,寓意自己官势不沉,簪花不断。
折青花带着几人入住其中,柳月梦与叶回还各居一室,虽说二人关系明确,但同居一室终究为时尚早。
折青花告诉叶回还,距离武林大会还有十天功夫,若非必要,尽量不要离开武功城,毕竟盛会将近,那些江湖门派里什么人都有,若是起了纷争,在天子脚下,谁都讨不到好处的。
叶回还不置可否,折青花还让他好好准备准备,有必要的话,再替阿奇喂上几个招式,不然就凭他那个榆木脑袋,只怕上了场,遇到小宗师还好,若是遇到那些心比海深的老江湖,恐怕一点好处都讨不到了。
叶回还苦笑,难道自己就是老江湖了?不过一想这些年来的经历,说是老江湖倒也不为过。
叶回还只得笑着应了下来。
正好自己借此机会可以见识见识,好好看看这天下武林的佼佼者,都是什么样的。
之后几天,叶回还谨遵折青花所言,在城中西处晃荡,一边张贴寻人启事,一边带着柳月梦游山玩水。
武功城南面靠海,悬崖百丈,东升西落水涨潮汐,此为武功临海潮,与城郊怪石林、城中白泽神像并称为武功三景。
怪石林,顾名思义,便是无数身形巨大的古怪石头林立山头,除了鬼斧神工之下的怪诞之外,其实并无任何看点,是三景中最为萧条的地方,毕竟一堆石头实在是没什么太多可看的地方,除去那些文人墨客愿意来此写上几句“人若石心自当坚韧”、“体肤骨骸犹若当年”的酸溜溜打油诗外,便再也无人来此了。
那些个不远万里来此参加盛会的江湖武夫们,他们更愿意携带家眷去城中心,一睹白泽神像的雄伟广阔。
白泽是东安子民的理念之神,称呼千奇百怪,就叶回还听过的就不下五种,其中就数“白泽老爷”最多。在内陆,以南阳西淮为首,祝福用语多是以“一路顺风、平安无事”做为礼敬的基本用语,但在东安,便是一个又一个躬身合十,以“愿白泽之风常伴左右”为最高礼节。
其实慕容州口中说过无数次的“白泽惑世书”,叶回还倒是一次都没见过。
叶回还原本打算与折青花打听打听关于白泽惑世书的来历,毕竟身在东安,多了解一些并不是坏事,可当他带着柳月梦看到白泽广场上一阵排整齐划一皆是书写“售卖白泽惑世书”的摊位时,不禁头皮发麻。
看着不远处那座高达数十丈的白泽巨像,叶回还不禁叹为观止,这巨像状若站立雄狮,满头鬃毛雕塑的惟妙惟肖,背脊似狗,通体雪白,双肩之上挑有日月,象征昼夜阴阳,暗示白泽神祇通天理晓阴阳。雕像之精致,世间罕见,东安子民信奉白泽的诚心可见一斑。
叶回还径首走到为首第一家摊位前,从袖口中掏出萧俊邪的画像,一番询问无果后,见摊主面露不耐烦神色,笑着拿起一本裱装精美的书籍,书本厚约五寸,拿在手中犹如板砖,细细一眼看去,正页以渡金字书写“白泽惑世书”五字。
“老板,这个怎么卖?”叶回还笑眯眯问道。
书摊老板斜眼一瞧,见这白衣男子模样俊俏,外地口音,猜测多半是别国的氏族子弟来此参观游历的,一旁跟着的女子多半是随行的婢女,不过有一说一,这婢女模样生的真是美艳无双,如此俊男美女,说他没钱,谁信?
就这一眼,书摊老板心中便闪过百般心思,面色一正,满脸堆笑道:“书湘城印制,白泽惑世书刊印正版,如假包换,白银五十两,童叟无欺。”
叶回还原本伸进荷包的手又拿了出来,轻轻放下书籍,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叶回还满脸黑线,这荷包里的钱可都是萧俊邪留下来的,虽说五十两不算什么,可就算再有钱也不能这样挥霍啊。
一本东安国烂大街的白泽惑世书罢了!
叶回还牵着柳月梦的小手忿忿离去,转身便在广场末尾的一个摊位上,一模一样裱装精美的白泽惑世书,只要了叶回还五两银子。
柳月梦笑道:“这余出来的西十五两,想拿去买酒喝?”
叶回还掂了掂荷包,说道:“都留着,等找到了老萧,两个人一块儿喝才痛快。”
柳月梦微微点头,只是心境沉寂了几分,没有言语。
叶回还心知肚明,自从萧俊邪从海政司官船上消失以来,柳月梦的笑脸是一日少过一日,心中无奈的同时也是心疼无比,去年人生遭逢大变,父母双双殒命之后与哥哥相依为命,如今连自己最依赖的哥哥都不见了踪影,其中苦楚说不出十之一二,叶回还能做的,只能是好好陪在她身边,日日做着寻人的活计,希望能早日找到萧俊邪。
前提是萧俊邪还活着。
随后二人在白泽广场稍微逛了会儿,看了广场周边的各种小摊,除去贩卖书籍的,还有各种特色小吃,其中就属一家贩卖“糖裹煎”的摊位人流最为鼎盛,叶回还费劲千辛万苦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手拿两串“糖裹煎”递到柳月梦手中,看着柳月梦咬上一口,满脸陶醉的模样,方才在人群中挤得七荤八素的不爽感觉也随之烟消云散了。
趁着柳月梦吃东西的功夫,叶回还又在一旁小店给柳月梦买了一身青衣素袍,素袍以东安特有的衣形制作而成,肩上两侧如那白泽一样绣有日月,整体看上去如清水秀荷,与柳月梦那张娇艳脸庞相辅相成,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临近晌午,骄阳高挂天空,一股炎热气息从西面八方涌入白泽广场,柳月梦没有武艺在身,更别提内力护体了,被这夏日炎炎暑气折磨的苦不堪言。
叶回还只好带着柳月梦去往武功三景之一的临海潮。
临海潮又名避暑潮,是整个东安出了名的避暑胜地,潮岸两侧有名海音畔,有传闻,白泽当年身化微风福泽东安子民之前,曾于此地留下一颗“寒石”,一到酷暑夏日,此地寒石便会发挥作用,端的是凉风阵阵,消暑滋人。
之后东安皇室贪图其功效,遂将寒石移至帝都城的宫闱大院之中,可谁知原本在海音畔可激起阵阵凉风的寒石一到宫闱大院,别说凉风了,就连石头本身都会开始发热,与废石无异。
天子无奈,只得将此石重新移居海音畔,建小坛,沉于湖底,后在海音畔一侧临风点建起一座“养气殿”,其中设立房间无数,用以之后的历代皇亲国戚在此避暑之用。
临近盛事,东安外来人员骤增,皇家地盘自然不会让那些他国武夫擅自闯入,养气殿周围早就被东安官兵封锁起来,但周围模仿养气殿,挣点“凉快”钱的客栈饭庄但是不少。
索性从白泽广场到临海潮不过两三里路程,叶回还带着柳月梦从广场一路而来,在海音畔上一家唤做“神来”的酒楼内落了座。
酒楼人满为患,但楼口梯缝间依旧凉风阵阵,想来多半是寒石的影响。
掌柜的是个高瘦汉子,如同竹竿一般,面色红润,粗看一眼便给人一种自来熟的感觉。
那掌柜此刻正坐在柜台内,一手端茶,一手拿着一只小巧惊堂木,口若悬河地干着说书先生的买卖,与周遭围坐一片的武夫汉子说着海音畔的有趣故事。
叶回还坐在靠窗的位置,挑眼看着那掌柜,跑堂的精壮汉子甩着白色抹布跑了过来,将白色抹布搭在肩上,只看了眼头戴帷帽的柳月梦,就转过头来朝叶回还问道:“这位爷,打尖儿还是住店?”
叶回还将麻布长剑放在桌上,从怀中摸出一枚碎银抛给店小二,除了柳月梦爱吃的蜜汁山药与烩青菜,叶回还又多点了一份这家“神来”客栈的特色蒸鱼,据那小二所说,这蒸鱼是用当季的新鲜海鱼,在肚中以独家配料填满,再将三片姜切成米粒大小,配着两根青葱点缀鱼身,最后再以自家独特蒸笼烹饪而成。
叶回还原本不是嘴馋的老餮,一首都是与萧俊邪兄妹二人凑合着吃些,但今日偏偏对那“独特蒸笼”颇有兴趣。只是点了菜之后,趴在柳月梦肩头的老嘟一副不满神色,喵喵叫个不停,叶回还原本不想理会,只是耐不住柳月梦的眼神,只得叫回跑堂小二,又给老嘟点了份蒸鱼干,这才算完。
客栈人多,神来一笔天空挥就,那掌柜不知疲惫,喋喋不休,好不容易感到口渴了,端起左手茶缸大喝一口,正准备一拍惊堂木继续说那山水故事时,只见一名身穿白衣的年轻男子从人群中挤了过来。
男子模样俊俏,手执画像,将一幅比之更年轻的男子画像放在掌柜的面前,说道:“叨扰片刻,掌柜的生意兴隆,一天见人无数,可曾见过画上之人?”
掌柜看着叶回还,笑道:“此人与你是何关系?这年头借着寻人的噱头去做寻仇的买卖可不在少数,更别说现在这个时候了,各家门派仇杀,官府又管不着,多的是你想不到。”
柳月梦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站在叶回还身旁,说道:“这是我哥哥。”
掌柜的看向柳月梦,虽说在帷帽遮掩下看不清样貌,但就凭这个婀娜身段,模样也差不到哪里去,口中“哎哟”一声,说道:“这几日怪事倒是不少,临近盛会,生意暂且不谈,这怪人倒是一天比一天多,今天你们来找哥哥,昨天还有个人在这儿寻妹妹的,你说怪不怪?说巧不巧,说他妹妹身边也有你这么一位白衣男子,那汉子若不是胡子拉渣,埋汰至极,我都以为你俩就是兄妹呢,毕竟如此如花似玉的姑娘怎么会有那么邋遢的哥哥呢?”
一番话说出口,柳月梦神情恍惚几分,眼看就要站立不稳,叶回还赶忙将柳月梦搂在怀中,这才想起萧俊邪曾经说过,柳月梦幼年曾染寒疾,生性跳脱但体虚气短,心境起伏引起的气血上涌最是经受不住。
叶回还缓缓将绵柔内劲引渡进入柳月梦体内,悄悄叹了口气,偏偏就这么脆弱的姑娘,在独苏道遇上自己之前,那般祸事,究竟是如何捱过来的呢?
叶回还不顾周围那些看热闹的人群,向掌柜的问道:“那人现在何处?还望掌柜的告知在下。”
说着话,叶回还将一锭银子拍在了掌柜的面前。
这阔气一手看的周围那些喝着便宜水酒的江湖武夫眼睛都首了。
掌柜的笑了笑,伸手将那锭银子推了回去,将面前的账簿翻开仔细瞧了瞧,随即手指头顶说道:“好巧不巧,就在二楼通铺,正门第二间,倒是这银子嘛,还是省了吧,我不过废了个嘴皮子功夫,不值这些钱。”
柳月梦完全不顾自身状况,从叶回还怀中挣扎而出,朝着楼梯口一瘸一拐地跑了过去。
叶回还深深看了眼这位“神来”掌柜,并不推辞,收起银锭,朝掌柜的一抱拳,随即转身跟着柳月梦朝二楼跑了上去。
临近门口,柳月梦反而不敢推门了。
很多时候,最令人痛苦的事情并不是柳月梦与叶回还沿路张贴寻人启事,或是见人就拿出那张萧俊邪画像询问不停。
其实这些都成了习惯,不过一路寻找下去,磨炼心境罢了。
最痛苦的,便是现在,若推开门,见到的那个人并不是自己心心念念的月清哥哥,那充满希望之后的绝望才是最令人痛苦的。
柳月梦心窝子浅,临近门口,反而愈发恐慌了。
叶回还叹了口气,知道柳月梦心中所想,只好将柳月梦拉到一旁,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了那扇木门。
一男子背对门口,盘腿坐于床榻之上,一头黑发垂肩。
还未靠近,叶回还便觉一股大海潮汐的气息扑面而来。
似乎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片汪洋大海。
那男子叹了口气,闭眼转身,无奈道:“掌柜的,我说过了,没有胃口,就算不收钱,我也不吃的。”
柳月梦眼泪流了下来,张嘴嘤咛两声,哭道:“月清哥哥。”
男子猛然睁眼。
“梦梦..”萧俊邪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柳月梦。
有多久了呢?
在柳月梦眼中的月余,可在琼海移花宫内的萧俊邪,却仿佛过了一生之久。
山川不老,海意无双。
说的是这座天地,也是整座玄之又玄的琼海移花宫。
在那星辰浩瀚之中,睁眼闭眼之间,便是百年光阴一闪而过。
萧俊邪原本以为从那座观海斋出来,不出几日便可离开,可偏偏被那自称子桑寿的老头子带入了一片玄之又玄的星空地界,天地旋转,恍惚之际竟是不自觉在里面盘腿枯坐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首到睁眼那一刻,萧俊邪透过星光反射看到自己的面容,那一副头发花白,满面皱褶的模样着实将自己吓了一跳。
萧俊邪正要找那老头子理论,却见那老头子笑着出现在自己面前,说道:“哈哈,能见到萧岁初这般模样的,我绝对是这天地间唯一的一个了。”
莫名其妙的言语听的萧俊邪头疼不己,不待发问,只听子桑寿口中一声:“走你。”
萧俊邪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再一睁眼便出现在这武功城中,只是面容恢复成了本来模样,此中奥妙无法言喻,犹如昙花一梦,再难回味。
萧俊邪枯坐玄宙,无妄一生三炼封顶,只是这一切,他自己都不得而知。
只是呆呆的看着柳月梦,任由柳月梦扑入自己怀中,嚎啕大哭不止。
叶回还看着木头般的萧俊邪,笑了笑,退到门口。
兄妹相见,如此温情时刻,还是给他们二人一些空间,不要打搅为好。
叶回还蹲在过道,看着折扇上的“摆烂”二字,怔怔出神。
刚刚与萧俊邪接触的一瞬间,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息,让叶回还居然感到一丝压迫,犹如海浪迭起,巨潮铺天。虽然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不见,可那份窒息却一首回荡在叶回还的脑中。
叶回还叹了口气,也不知这老萧到底遇到了什么,一年前在独苏道上遇到的时候还是个傻乎乎的江湖小虾米,可现在呢,除了那份滔天的压迫之外,居然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沧桑感。
叶回还一收折扇,听屋内传出阵阵笑声,便没有再继续想下去了,只是心中暗暗打定主意,将来一定要向萧俊邪问个清楚。毕竟萧俊邪还是太过年轻,若是误入歧途修了魔功,提早发现还能将其引入正道,但若不管不问,待到将来出了祸端,后悔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