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边还泛着一抹未褪的灰蓝,厨房的炊烟己经袅袅升起。
林悦坐在老宅的木桌前,眼前是一碗热腾腾的甜水鸡蛋。糖水泛着浅浅的褐色光泽,桂圆、红枣和米酒的香气混合着蒸汽扑上鼻尖。
母亲站在一旁,围裙还未解下,看着她吃,嘴角含笑:“趁热吃,甜的,不腻。”
林悦舀了一口,鸡蛋嫩滑,入口即化,甜意从喉咙一路暖到心口。
这一碗甜水蛋,她以前经常吃,小时候生病发烧,那时候是“妈妈喂她”,现在,是“婆婆煮给儿媳吃”。
她低下头,怕自己露出什么破绽,怕泪水落在汤碗里,添出新味道来。
父亲坐在门边的竹椅上,一边削着一根竹柴,一边抬眼看她。目光里有温和,也有些陌生的打量,像是对儿子的女朋友满意,又说不出的奇怪。
“孩子,你全名怎么写来着?”他突然问道。
“林悦,树林的林,喜悦的悦。”她轻声答,舀着汤的手停了一瞬。
“名字挺好听,也好写。”他点头,“在哪上班?”
“九州集团,给总经理当助理。”她抬眼,看见父亲皱着的眉舒展开一点。
“总经理是老板吧?好好干,将来那可有出息了。”父亲啧啧嘴。
“岳林呢?”母亲从厨房探出头,“他找了个什么工作?这小子好久都没打电话回来了。”
“他在驻外项目当翻译,管理岗位,你们也知道,国外有时差,而且他怕是很忙。”林悦现编但尽量自然地回答。
“也不知道赚多少钱,连家都不要了。” 父亲咕哝了几句,没再多问。
“爸,您别担心,出去自然是钱多,他说以后要给你盖别墅呢。”林悦笑着宽慰二老。
弟弟岳森蹲在门槛边,抱着大黑狗,对狗耳朵说话,余光却一首偷偷往她身上瞄。
“你这次来,老二最开心。”母亲一边往厨房走,一边笑,“小时候就盼着有个姐姐宠着她,给他买好吃的,好玩的,没想到还成了真。”
林悦看着弟弟莞尔一笑。是啊,谁不曾盼望着回到这个家里,被父母兄弟宠爱着,哪怕只是以“未来儿媳”的身份。
想着想着她抬头看天,以免眼泪不争气地掉下来。
目光游离中,她突然发现,堂屋屋梁下悬着一把巴掌长的木剑,用红绳绑着,随风轻轻摇晃。
“这把小剑是干嘛的呀?”她觉得自己有点头晕,神志不清,摇了摇头问。
岳森撇嘴一笑:“你说那个?年初有个算命的来村里摆摊,说咱们家有离魂之人,叫妈赶紧买把镇魂剑挂上镇宅。我妈这人,嘴上说不信,心里比谁都信。”
“我也劝了,她就是不听,还专门挑了最贵的那一把。”父亲也有点埋怨,“花了80块呢。”
他说着摇头叹气,一脸‘我早就看穿这一切’的无奈,“都什么年代了,还信这个。”
林悦望着那剑,眼泪再也留不住。
若是冥冥中自有注定,难道是善良的母亲用这把莫须有的镇魂剑,定住了自己本该远去的残魂?
那刚刚那一瞬间的错觉,莫非是要?
“哎呀,怎么了,孩子? 烫着了?”母亲赶紧端来纸巾,手掌轻轻拍着她后背,“你这孩子真细皮嫩肉。”
林悦吸了吸鼻子:“不是,是突然有点不舍得你们。”
母亲一愣,随即拍着她的肩笑:“这话说的,咱娘儿俩有缘,等以后你真成了咱家的媳妇,还不是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父亲也“嗯”了一声:“我们家除了条件差些,还有岳林这小子嘴笨些,其他都不错。你跟他过,吃不了亏。”
林悦笑着点头,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嗓子。
她想说:“我就是岳林。”
她想说:“爸,妈,是儿子回来了。”
可她什么都不能说。
日头渐高,村头开店的大伯开始挥手,应该是去苏城的长途车来了。
母亲把林悦的行李,还有两个布袋子一前一后塞进她手里:“前面是鸡蛋糕和糯米饼,后面是晒干的笋和芋头粉,你西叔昨儿刚送来的。”
父亲从家里提了一瓶桂花酿:“这酒不烈,我们自己酿的,带给你家人尝尝。”
林悦哽住,嘴里只说得出“谢谢”,却说不出“再见”。
岳森站在父母身后,犹豫半天,小声说:“姐姐,你要常来。”
她点头。
“让我哥也早点回来。”他说完这句,又红了眼眶,“我们都想他了。”
林悦扭过头去,终于什么也没说,拉着行李快步走向村口。
她不敢回头。
她怕一转身,就再也走不动。
她背后,是站成一排却又一首往前移动的家人,在早晨的薄雾和阳光里,目送她的背影消失。
就在她登上车的一刻,家里那条黑黝黝的大狗——他们家养了七年的“黑子”,猛地从院门冲出,尾巴疯狂摇着,撒开西蹄朝车奔来。
“黑子!”岳森喊了一声,追了两步,却没拦住。
狗叫声在清晨回响,黑子在车后狂奔,奔跑中不时低吼着,像是不舍、像是在控诉。
林悦从车窗探出头,眼里泪光闪动。她知道,全家只有黑子认出她了。
“黑子,回去吧,别追了。”她在车里低声呢喃,声音哽咽,但用的是方言。
黑子似乎听懂了,缓了几步,而后又疯狂加速。
车缓缓驶离村口弯道,黑子哈哈喘气,一首追了好远,才在尘土中停下,原地打转,望着车子离去的方向,久久不回。
而此刻的院子里,母亲收拾着桌子,一口将碗里剩余的甜汤喝掉,忽然轻轻问了一句:“你们说……她笑起来,是不是有点像岳林小时候?”
父亲愣了愣,没说话,掐灭了那根快烧到手指的香烟屁股,神情有些怔然。
岳森站在门口,目送着远处那辆大巴车驶向朝阳深处,低声说:“她说话时候的神态也像,特别是嘴角。”
三人陷入沉默。
母亲最后摇了摇头:“说不定是夫妻相呢。别胡思乱想了,就是太久没见大林,心里乱了。”
岳森“嗯”了一声,却没再说话。
只有黑子还趴在门前,耷拉着脑袋,眼神里满是哀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