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阳捷报如惊雷坠殿,丹墀下却凝着冰霜两重天。
郭子仪须发戟张,笏板高举过额,声如洪钟,“陛下!崔临渊孤军深入,克复范阳,断史逆根基,此乃社稷砥柱之功!当晋爵封侯,以彰天威,励将士死战之心!”
太子李豫(李俶)紧随其后,青玉笏映着年轻储君眸中的灼灼星火,“父皇!崔帅浴血收故土,非重赏无以安河北军民之望!儿臣恳请立颁恩旨!”
阶下阴影里,鱼朝恩紫袍金带,拂尘轻扫,唇边噙一丝冷峭,“克复?郭帅言重矣。崔临渊拥邺城精兵,擅启边衅,先抗十二道金牌于前,今复僭越节度之权于后!范阳虽下,然其麾下南诏象兵、流民私卒,几成崔氏爪牙!此非社稷之福,实乃拥兵自重之始!臣请陛下明察,速召崔某回朝述职,另遣忠谨之臣抚定河北,防微杜渐!”
其声尖利,字字如淬毒芒刺,首指崔临渊脊梁。
龙椅之上,李亨面沉如水。
捷报的墨迹犹新,似灼手炭火。郭、太子之言如烈阳炙烤,鱼朝恩之语又如寒冰覆顶。他指尖无意识地着御案上新刻的“肃宗之宝”印纽,目光掠过阶下诸臣或激昂、或阴鸷、或惶惑的脸孔,胸中翻腾着难以言喻的滞涩。
范阳……那是安禄山起家巢穴!崔临渊竟真打下来了!然鱼朝恩所言“拥兵自重”西字,又如毒蛇缠绕心尖。殿角铜鹤香炉吐出的青烟袅袅,却驱不散这令人窒息的沉闷。
李亨揉着刺痛的额角踏入承香殿,满身疲惫。烛影摇曳中,李辅国悄无声息地奉上一盏温热的参汤。
“大家今日……甚是劳神。”李辅国声音低沉,带着惯有的恭谨,却又比平日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异样。
李亨闭目不语,只重重叹了口气。
李辅国垂手侍立,昏黄烛光映着他半明半暗的脸庞,缓缓道,
“鱼监军今日殿上之言……老奴斗胆,以为过苛了。”
他顿了一顿,似在斟酌字句,“崔临渊此人,桀骜是桀骜了些。然其用兵如神,忠勇贯日。邺城孤悬,力抗史贼数十万虎狼;今复挥师北上,一举捣破范阳贼巢!此等功勋,非‘拥兵自重’西字可蔽。他为大唐……收复的何止是山河,更是离散的民心呐!大家试想,河北百姓闻范阳光复,箪食壶浆以待王师之景?”
他言语间,竟是对鱼朝恩锋芒毕露的弹劾,隐隐透出一丝不以为然,甚至……回护之意。
李亨猛地睁开眼,锐利目光如电,首刺李辅国。
这老奴素来与鱼朝恩同气连枝,共掌宫闱,今日怎会为崔临渊说话?李辅国却坦然迎视,浑浊老眼中深潭无波,唯有袖中捻动沉香佛珠的指尖,泄露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鱼朝恩权势日炽的厌憎。敌人的敌人……崔临渊这柄锋利的刀,此刻在李辅国心中,竟成了可借以制衡鱼朝恩的砝码。
更深露重,太子李豫(李俶)玄色常服未解,再次跪于承香殿外冰冷的金砖之上。清朗而坚定的声音穿透沉沉夜色,
“父皇!军情如火,瞬息万变!史思明丧其巢穴,困兽之斗必烈!河阳乃洛阳门户,锁控大河,若为史贼所据,则关中将复震恐!崔帅新克范阳,士卒疲惫,亟需强援!李光弼李司空,持重善守,威震朔方,其部乃百战精锐!儿臣泣血恳请父皇,速调李司空大军星夜东出,与崔帅合兵河阳!二帅并力,进可捣史贼残孽,退可固大河天堑!此乃社稷安危所系,万民翘首所盼!伏惟圣裁!”
字字句句,如重锤敲在李亨心头。太子深夜再谏,将河阳之重、史贼之危、二帅合璧之利剖析得如此透彻。
李亨眼前闪过潼关失守时仓皇幸蜀的烟尘,闪过马嵬驿那抹刺目的白绫……一股混杂着恐惧、不甘与最后决断的激流,猛地冲垮了心中那堵犹疑之墙!
李亨霍然起身,眼中再无半分迷惘,只剩下帝王决断的森然寒光。他抓过朱笔,饱蘸浓墨,在那份早己拟好却迟迟未发的调兵敕书上,重重挥下殷红如血的御批,
“准!敕令李光弼,尽起朔方精锐,克日东进河阳!与范阳行军大总管崔临渊,合兵讨逆!荡平丑类,卫我山河!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