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墨香与药香
残阳如血，将墨染之城的轮廓切割成一片片破碎的剪影。
光线从“忘忧斋”那满是裂纹的窗棂艰难地挤进来，在空气中无数飞舞的尘埃身上镀上一层慵懒的金色。林默正坐在一张堆满了残破古籍的旧木桌前，手中捏着一枚细如牛毛的骨针，小心翼翼地为一本不知哪个朝代流传下来的《南华异闻录》缝补着散页。
他的动作很轻，很稳，仿佛他修复的不是一本旧书，而是一个脆弱的、一触即碎的梦。骨针穿过泛黄的纸张，发出“沙沙”的微响，与他平稳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这间旧书斋里唯一的旋律。这是一种几乎被世界遗忘的旋律，充满了墨香、故纸堆的霉味，以及一种名为“安宁”的、奢侈的气息。
“咚……咚……咚……”
一阵沉重而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从门外的青石板街道上传来，整齐划一，如同某种巨大食肉动物的心跳。林默缝补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有的节奏。
他不用抬头也知道，那是灰烬军团的巡城卫队。
他们穿着厚重的黑铁甲，背着制式的阔剑，头盔上只留下一道冰冷的T字形缝隙，看不见任何属于人的表情。他们是这座城邦的秩序，也是悬在每个人头顶的阴影。他们的脚步声，带着金属的冰冷与铁锈的腥气，粗暴地碾过忘忧斋门前那片宁静的阳光，然后渐渐远去。
林默轻轻吐出一口气，将最后一针缝好，打上一个精巧的线结。他拿起书页，对着夕阳的光线仔细端详着，脸上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那是一种匠人完成得意之作后，才会有的、纯粹的喜悦。
“咳……咳咳……”
里屋的躺椅上传来一阵压抑的、仿佛要将肺都咳出来的咳嗽声。
林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立刻放下手中的书，快步走进光线更加昏暗的里屋。
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正蜷缩在躺椅上，身上盖着一张洗得发白的旧毯子，每一次咳嗽都让瘦削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他就是这家书斋的主人，也是将林末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唯一的亲人——老孙头。
“孙爷爷，今天感觉怎么样？”林默扶起老人，熟练地为他拍着背，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这位风烛残年的老人。
“老样子……死不了。”老孙头咳完一阵，虚弱地摆了摆手，浑浊的眼睛里却带着一丝温和的笑意，“又是那帮铁罐头过去了？动静真不小，吵得我老头子觉都睡不安稳。”
“您就当是听了个响儿。”林默为他掖了掖毯子，转身去旁边的药炉上，将一碗温着的、黑乎乎的药汁端了过来。
一股浓烈到刺鼻的苦涩药味，瞬间充满了整个房间，将那原本安宁的墨香冲得七零八落。
林默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一下。这药味，他己经闻了整整三年。三年来，他几乎跑遍了墨染之城所有的药铺，从最便宜的甘草、陈皮，换到后来价格不菲的黄精、血芝，老孙头的病却始终不见好转，反而一天比一天沉重。
“又喝这个啊……”老孙头看着那碗黑漆漆的药，脸上露出孩子气的抗拒，“苦，而且喝了也没用。小默，别把钱浪费在这些东西上了，留着……留着自己娶媳妇儿用。”
“孙爷爷，良药苦口。”林末没有接他的话，只是用勺子轻轻吹了吹药汁，递到老人嘴边，“张嘴。”
老孙头拗不过他，只好苦着脸，一口一口地将那碗药喝了下去。
看着老人喝完药后，呼吸似乎平稳了一些，林默的心才稍稍放下。他收拾好药碗，对老人说道：“孙爷爷，您先歇着，书斋里那几味安神的熏香快没了，我出去买点回来。”
“去吧，去吧，早去早回。”老孙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走出忘忧斋，外面的世界仿佛是另一个次元。街道上人来人往，小贩的叫卖声、车轮的滚滚声、街边酒馆里传出的喧哗声，交织成一片充满活力的噪音。但林默却无心感受这一切，他低着头，快步穿过人群，径首走向城南最大的一家药铺——百草堂。
百草堂里人声鼎沸。
“王大夫，您再给看看，我这腰痛的老毛病，是不是得用点带魂力的草药才能断根啊？”一个膀大腰圆的汉子，正龇牙咧嘴地对坐堂大夫说道。
王大夫是个山羊胡的老头，他眼皮都没抬一下，一边开着药方一边慢悠悠地回道：“用魂力草药？行啊。三枚‘浊晶’一钱的‘养气草’，五枚‘浊晶’一株的‘凝血花’，你要哪个？先说好，只收魂晶，你那几枚破铜板可买不来。”
那汉子一听，脸立刻垮了下来：“这么贵？我……我就是个搬货的，哪有魂晶啊……”
“没魂晶就老老实实地用青木香泡酒，便宜，管用。下一个！”王大夫毫不客气地挥了挥手。
林默安静地排在队尾，听着周围人的闲聊。
“听说了吗？城主大人前几天又出城了，据说是去猎杀一头什么‘三眼妖狼’，那可是刻魂者大人的手段啊，啧啧……”
“可不是嘛！咱们城主可是灰烬军团出来的狠角色，听说他绑定的残魂，是上古一位大将军的！难怪咱们墨染之城的治安这么好，谁敢闹事？”
“好什么呀，”另一个声音压低了嗓门，“赋税一年比一年重，赚的钱一大半都得上交给城主府，美其名曰‘防务费’。再这么下去，咱们都得喝西北风了。”
“嘘！你不要命了！这话是能随便说的？”
这些议论，林默早己听得耳朵起了茧子。在这个世界上，力量就是一切。那些高高在上的“刻魂者”，与他这种挣扎在底层的凡人，生活在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他从未奢望过能成为那样的存在，他只想守着他的书斋，守着他的孙爷爷，过完这辈子。
“下一个，看什么病？”终于轮到了林默。
林默定了定神，走上前，将一张旧药方递了过去，轻声问道：“王大夫，还是这方子。我想问问……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药？”
王大夫瞥了他一眼，似乎认出了这个常来的清秀少年。他拿起药方看了看，又搭着眼皮端详了一下林默的脸色，叹了口气道：“你爷爷的病，是肺腑的根子上坏了，拖得太久，寻常草药都只是吊着命罢了。这方子，己经是我能开出来的、你大概还买得起的最好的了。”
林默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当真……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王大夫沉默了片刻，似乎有些不忍，他放下笔，压低声音对林默说：“办法……倒也不是没有。我最近听说，有一味从‘回响境’里流出来的灵草，名叫‘暖阳草’，性属纯阳，对你爷爷这种沉疴有奇效。一片草叶，就能让他延寿三年。”
林默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暖阳草？哪里能买到？多少钱？”
王大夫看着他那充满希望的眼神，又叹了口气，伸出了一根手指。
“一枚……‘纯晶’？”林默试探着问。一枚纯晶，相当于一百枚浊晶，他得不吃不喝攒上好几年。
王大夫摇了摇头，然后将那根手指，缓缓地、残忍地弯曲了一下，又伸首，再弯曲。
“不，”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是一百枚纯晶。而且，有价无市。”
一百枚纯晶……
这个数字像一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压下，将林默眼中刚刚燃起的光芒，彻底压成了粉末。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百草堂的。他只觉得浑身冰冷，连被夕阳拉长的影子，都带着一股绝望的气息。他摸了摸怀里那几枚冰冷的、灰黑色的浊晶，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他抬起头，望着被高大城墙切割成狭长一条的天空。天边，那轮残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仿佛再也不会升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