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武紫宸殿,药气氤氲。
李辅国侍立御榻之侧,手中拂尘轻摆,状似无意地叹道:
“陛下励精图治,欲肃清寰宇,然朝中旧事,亦需整饬以正纲纪。譬如当年仓皇离京,多少臣工陷于贼手,身不由己……唉,就如那给事中王维,才名冠绝,却因‘痢疾’缠身,未能随扈圣驾,终为安逆所囚于菩提寺,迫受伪职……此等污点,虽情有可悯,然终究是失节于伪廷。”
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恰如冰针,刺入李亨本就多疑的心湖。
榻上的皇帝蜡黄面容更显阴郁,王维,此刻正在东宫任职。
张皇适时轻咳一声,凤目微挑,意有所指:
“太子殿下素来仁厚,用人不拘一格。只是……这等曾屈身事贼者,置于储君近侧,恐令天下忠贞之士寒心,亦显殿下……稍欠历练,虑事不周啊。”
“历练不周?”
李亨喃喃,枯瘦的手指抓紧了锦衾,疲惫的眼底掠过对太子施政能力的深深疑虑。
李辅国与张皇后一唱一和,将“不忠”的污名悄然引向太子用人,更勾起皇帝对当年仓皇离弃臣子的复杂心结与对太子威望的忌惮。
消息如风,迅即传入东宫。
太子李豫面色沉凝,指尖在案几上敲击出沉闷的节奏。心腹李泌静立一旁,须臾,缓声道:
“殿下,此乃借题发挥,意在动摇圣心。然堵不如疏。值此山河板荡、人心思定之际,朝廷更需彰显恢弘气度。”
李泌趋前一步,目光炯炯:
“王右丞陷贼,乃时势所迫,其心可悯,其才可用。今若因旧事苛责,则天下曾受伪职牵连者,必将人人自危,裹足不前。何不反其道而行之?殿下当主动上书,奏请陛下颁行‘宽宥之策’:
凡安史乱起,因陷贼境而身不由己,未行大恶者,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朝廷皆赦其前愆,量才录用。
以此昭告天下,显我大唐新朝气象,容人之量!如此,民心归附,离散之士亦知有路可回。至于王维,其诗名、其无奈,天下皆知,赦之、用之,正可彰显殿下仁德与朝廷宽宏!”
李豫眼中精光一闪,豁然开朗:
“先生此言,乃定国之策!”
当即挥毫,一封情辞恳切、立意高远的奏疏迅速拟就,力陈“宽宥”之利,以收天下人心。
奏疏呈上,李亨于病榻间反复阅之。
李豫所言,句句切中时弊,首指其欲速平叛、安定天下的核心诉求。
想到河北、河南尚在拉锯,无数观望的士绅官吏,一份宽宥的诏书,确比严苛的清算更能瓦解叛军根基,聚拢人心。
疲惫的帝王终被说服,朱笔艰难批下:
“太子所奏,深合朕意。准行宽宥之策,着有司拟诏颁行天下。”
一场针对太子的攻讦,竟化作了新朝彰显气度的良机。
消息传回皇后宫中,张良娣盛怒难抑。
精心策划的杀招,竟被太子反手化作收揽人心的仁政!她猛地将手中茶盏掷向阶下侍立的李辅国,滚烫的茶汤泼湿了紫袍前襟。
“废物!”
张皇后凤目含煞,声音尖利刺耳,
“如此良机,竟被尔轻飘飘一言葬送!那李泌小儿三言两语,便叫你苦心孤诣的筹谋化为泡影!本宫要你这‘观军容使’何用?!”
李辅国被泼了一身,却纹丝不动,只低垂着头,紫金鱼符在湿漉漉的袍子上微微晃动。
阴影掩盖了他眼底一闪而过的阴鸷与怨毒。他缓缓抬首,面上依旧恭谨,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娘娘息怒。是老奴思虑不周,未能竟全功。然……太子羽翼渐丰,李泌狡黠,此事急不得。娘娘凤体要紧,后位稳固,方是长久之计。”
他刻意加重了“后位稳固”西字,既是提醒,亦隐含着一丝被当众折辱后的反击
——若无他李辅国,她这皇后之位,又岂能坐得安稳?
张良娣闻言,胸中怒火更炽,却又被“后位稳固”西字戳中软肋,一时语塞,只死死盯着李辅国,殿内气氛降至冰点。
一次失手,这对曾紧密勾结的权力盟友之间,己然裂开了一道难以弥合的深深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