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月(建巳月)初五,寒意料峭,西内神龙殿。
太上皇李隆基,这位曾亲手缔造了开元盛世、将大唐推至无上荣光的帝王,也最终在这座象征着权力更迭的宫殿里,悄然阖上了疲惫的双眼。
他走得很安静,如同风中残烛,燃尽了最后一丝微光。
属于他的时代早己落幕,晚景的苍凉与孤寂,远比那场惊天动地的叛乱更彻底地消磨了他。他珍视的一切
——帝国的荣耀、心腹的宰相、倾国的贵妃,乃至相伴一生的忠仆高力士
——都己如烟云般消散在安史之乱的烽烟里。
最终,他孤独地舔舐着自己种下的苦果,在权力的余烬中冷却。
翌日清晨,太上皇的梓宫被庄严而肃穆地迁至西内正殿太极殿。
昔日象征帝国最高威仪的大殿,此刻被沉重的白幡和冰冷的素缟笼罩。
空气凝滞,唯有低沉的梵呗声和压抑的啜泣在空旷的殿宇间回荡。前来送行的宗室、重臣、勋贵们身着素服,垂首肃立,气氛凝重得如同铅块压在心口。
崔临渊与李萱身着素缟,立于送行的宗室队伍前列。
李萱望着高踞于殿中的巨大梓宫,那里面躺着的是她曾经视若神明、如今却饱尝世事沧桑的父亲。泪水无声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在素白的衣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
她低语,声音带着哽咽后的沙哑:
“他走了……开元天宝,万国来朝……到头来,竟是以如此苍凉收场。他创造了这煌煌盛世,却也亲手将它推入深渊。阿耶……这一生,何其壮阔,又何其……悲凉。”
崔临渊站在她身侧,玄色的身影在满殿素白中显得格外沉凝。
他深邃的目光投向那尊象征着帝国过往辉煌的梓宫。贺兰部被灭门的血色记忆,曾经是他心中永不愈合的伤疤,是支撑他在血与火中挣扎前行的最深恨意。
然而此刻,看着这位曾执掌生杀予夺、如今却孤寂离世的老人,那汹涌的恨意竟如潮水般悄然退去,只留下一片空旷的、带着寒意的平静。
他伸出手,指腹带着常年握刀的薄茧,动作却异常轻柔,为李萱拭去脸颊上滚烫的泪珠。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带着一种穿透世事沧桑的了悟:
“殿下,不必再为他悲恸。他……己尝尽了自己酿下的苦酒。盛极而衰,福祸相依,这或许便是他注定的宿命轮回。贺兰部的血仇……”
崔临渊的声音顿了顿,“随着他生命的消逝,随着这乱世的血火涤荡……那恨意,竟也淡了。他晚景凄凉,被自己信任的宦官欺凌,眼睁睁看着盛世崩塌,看着心爱之人皆离他而去……这本身,己是命运最残酷的清算。”
他微微侧首,目光落在李萱因悲伤和身孕而略显单薄的肩头,随即,那沉静如渊的视线缓缓下移,最终定格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一股前所未有的、温热的暖流瞬间驱散了心头的寒意和空茫。
那里,是他和李萱血脉的延续,是贺兰部沉寂多年后重燃的星火,更是这破碎山河浴火重生的崭新希望。
他宽厚的手掌,带着令人安心的暖意,轻轻覆上李萱的手背,连同她下意识护着小腹的手一并包裹住。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却注入了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与温柔:
“旧的时代己随他落幕,所有的恩怨与辉煌,都该在此刻安息。”
他微微用力握紧了她的手,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为了这片饱经疮痍的土地,为了那些在战火中挣扎求生的黎民,更为了……我们的孩儿。”
崔临渊的目光再次投向那肃穆的梓宫,眼神中己无恨无怨,只剩下一种对逝去时代的平静告别。
李萱反手紧紧回握住他的手,泪水虽未止,但那深切的哀伤之中,却仿佛注入了一股支撑她继续走下去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