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道险峻,逃亡的车队蜿蜒如垂死的长蛇。
玄宗的金辇早己褪去华盖,车辕上沾满泥浆与血渍。贵妃蜷缩在车厢角落,发髻散乱,往日缀满珍珠的绣鞋裂了口,露出冻得青紫的脚趾。她怀中紧抱的鎏金香球早己不散芬芳,唯余一缕腐坏的荔枝甜味,混着车外飘来的尸臭,熏得人几欲作呕。
"陛下,喝口山泉吧。"
杨国忠捧来半片葫芦瓢,瓢沿还沾着逃难宫女的胭脂。
他紫袍下摆被荆棘撕成流苏,靴底黏着不知哪位皇子的玉佩碎片——昨日过渭水时,年仅八岁的二十一皇子李璥坠车,顷刻间便被乱马踏成肉泥。
玄宗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喘息。
他接过葫芦瓢,却见水面浮着一层细密的虫卵,忽地想起华清宫温泉中与贵妃共饮葡萄酒的时光。那时琉璃盏沿凝着水珠,贵妃指尖蘸了酒液,在他掌心画了只歪歪扭扭的鸳鸯。
"砰!"
金辇猛地颠簸,瓢中污水泼了杨国忠满脸。
车外传来禁军的怒骂,“首娘贼!这破路连驴都不走!”
玄宗掀开车帘,只见陈玄礼率亲兵截住几个偷掰马料的士卒,寒光闪过,人头滚落山涧。那无头尸身的手指还死死攥着半把麦麸,指节因饥饿泛着青白。
“圣上仁德!赏口吃的吧!”老宦官扑跪在泥泞中哭喊。
夜色降临时,逃亡队伍困在马嵬驿。
残破的驿丞署挤满伤兵,廊下挂着的《明皇幸蜀图》被撕去大半,唯余半截题跋"山河永固"在穿堂风中飘摇。
陈玄礼按剑立于庭中,望着庑房内争吵的禁军——他们正在为半袋发霉的胡饼大打出手,有个独眼老兵把饼渣混着血咽下肚时,目光如饿狼般盯着贵妃的七宝香车。
三更梆响,火把突然照亮庭院。
“诛奸相!清君侧!”
数百禁军赤膊袒胸,以刀击盾。陈玄礼的玄铁甲映着火光,宛如一尊煞神。他剑指杨国忠藏身的厢房,“若非此獠蛊惑圣听,我大唐何至山河破碎!”
杨国忠慌乱中抓起玉笏挡在胸前,却被门槛绊倒。
一支流矢"夺"地钉在他胯下,惊得他尿湿锦裤。他踉跄逃向马厩,却被马夫认出大呼,“奸相在此!”
跟上的陈玄礼挥刀劈下。杨国忠的惨叫戛然而止,头颅滚到贵妃车驾前。
玄宗瘫坐阶前,冕旒早不知遗落何处。陈玄礼持剑跪于御前,阴影里浮出更多猩红的眼睛,“妖妃祸国,请陛下割爱!”
贵妃跌下车辇时,金缕衣勾散了青丝。她爬向玄宗,腕间五彩丝绳突然绷断。
禁军骚动起来,有人啐道,“这狐媚子到死还要惑主!”
“三郎......”贵妃染丹蔻的指尖将触到龙袍,却被陈玄礼一脚踩住。剧痛使她仰起脖颈,露出锁骨处那道淡红的齿痕——去岁华清宫温泉嬉戏时,玄宗笑咬的"专属印记"。
高力士捧来白绫时,老泪纵横,“娘娘,老奴......老奴给您寻了株开得最好的梨树。”
佛堂前的梨树确实开得凄艳,只是虬根处露出半具宫娥尸体,腐败的手掌还保持着摘花的姿势。
贵妃颤巍巍站上锦凳,忽地回眸一笑,与当年华清池初见时一般明媚,
“三郎可还记得,那年你夸玉环的霓裳舞,比月宫仙子还美?”她将白绫绕上枝桠,绣鞋踢翻的瞬间,满树梨花如雪崩落。
玄宗昏厥前最后看到的,是贵妃腰间飘落的香囊——那里藏着他亲笔所写的情笺“在天愿作比翼鸟”,此刻正被陈玄礼的战靴碾入泥中。
蜀道上的杜鹃啼出血色。
当李亨在灵武登基继承皇位,举起平叛大旗时,老迈的帝王正在栈道上数着荔枝核。
千里之外,长安的废墟中钻出新芽。某个幸存的乐工将《霓裳羽衣曲》残谱埋进焦土,来年春天,那里会长出百姓的麦苗,在风中摇曳成新的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