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在车窗上凝成水珠,缓缓滑落,拖出蜿蜒的痕迹。
陈芹蜷在驾驶座上,钢筋冰冷的棱角硌着掌心,灰白的指节因用力而泛起更深的青灰色。
耳中,温泉池那永恒的汩汕声被无限放大,每一个气泡破裂的轻响都像敲在绷紧的鼓面上。
淘金者喉咙深处滚动着持续不断的、压抑到极致的“呜呜”,如同闷雷。
车顶,招财的爪子极轻微地刮擦着毛毡,发出沙沙的微响,那是猫科动物捕猎前最后的静默。
那点异常的水花声,再未出现。
但空气里那丝若有若无的、被硫磺水汽裹挟着的活物气息,像一根纤细的蛛丝,并未彻底断绝。
它在浓雾中飘荡,带着水汽的凉意和一种……惊魂未定的小心翼翼。
不是丧尸。
丧尸没有这种鲜活又胆怯的气息。它们只有冰冷的腐朽和盲目的饥渴。
是活的。小的。
而且……很害怕。
陈芹的眼珠在黑暗中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穿透布满水汽的玻璃,投向温泉池那片被浓雾彻底吞噬的墨色。
她像一块被遗弃在深海的礁石,冰冷,坚硬,耐心地等待着潮汐带来新的讯息。
时间在紧绷的寂静中爬行。
浓雾似乎更厚重了,沉甸甸地压下来。温泉池的汩汩声成了唯一的标尺。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根紧绷的神经几乎要被这凝固的死寂磨断时——
“哗啦……”
又是一声,比刚才清晰得多。
像是有东西不小心踩滑,半只脚跌进了池边的浅水里。
紧接着,是短促到几乎被掐灭的、带着巨大惊恐的抽气声。
像一只受惊的幼鼠被扼住了喉咙。
“汪呜!”
淘金者猛地窜起,撞得车门哐当一声巨响。
它冲着温泉池方向爆发出激烈的狂吠,金珠项圈疯狂晃动,在浓雾里撞出混乱的脆响。
招财也瞬间炸毛。
橘猫在车顶弓背竖尾,发出一声凄厉刺耳的“喵嗷——!”,独眼在黑暗中燃起两点幽绿的磷火。
陈芹动了。
不是推门下车,而是猛地按下车窗升降钮。
老旧的电机发出刺耳的呻吟,副驾驶的车窗玻璃“嗡嗡嗡”地降下了一半。
冰冷的、饱含浓重水汽的夜风猛地灌进车厢。
几乎同时,她抄起放在副驾座位上的装饰品,用尽全力,朝着温泉池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狠狠砸了过去。
那是一个小花,划破浓雾,撞在远处不知是假山还是池沿的石头上,发出“啪嚓”一声脆响,碎裂的塑料片西溅。
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噪音如同惊雷炸响。
盖过了狗吠猫嚎。
“啊——!”
一声短促的、带着极致恐惧和稚嫩的尖叫声猛地撕裂了浓雾!
紧接着,是慌不择路、跌跌撞撞的奔跑声。
脚步踩在湿滑的碎石和鹅卵石上,发出凌乱的“噗通、啪嗒”声。
伴随着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喘息,迅速朝着山谷深处、菜园的方向远去。
淘金者狂吠着想跳下车追,被陈芹一声低喝定在原地:“回来!”
土狗不甘地呜咽着,爪子焦躁地刨着。
招财也停止了凄厉的嚎叫,但身体依旧紧绷,尾巴像钢鞭般僵首,死死盯着声音消失的方向。
浓雾依旧。
水汽冰冷。
温泉池的汩汩声恢复了单调的永恒。
但那惊惶的奔跑声和稚嫩的尖叫,却像烙铁一样烫在死寂的空气中。
陈芹维持着按下车窗的姿势,灰白的手指搭在冰冷的升降钮上。
夜风裹着浓雾扑在她脸上,硫磺的微涩里,清晰地混杂着一缕新鲜的、带着尘土和汗味的……活生生的恐惧气息。
是他。
林小满。
那个抱着芦花鸡在破屋门前哭得撕心裂肺的孩子。
那个在柳溪村青石板上狼吞虎咽她留下食物的孩子。
那个……终究还是跟来了的孩子。
他……怎么来的?
一个人在外面一步一步走过来的?
急促呼吸的源头,消失在菜园的方向。
浓雾像巨大的帷幕,掩盖了所有踪迹。
陈芹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将车窗重新升起。
车窗嗡嗡作响,隔绝了外面冰冷的湿气和那残余的恐惧味道。
车厢里重新被淘金者粗重的喘息和招财喉咙里压抑的“呜噜”声填满。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钢筋依旧紧握在手。
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镜片后的瞳孔深处。
有什么东西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像深潭里被投入石子后泛起的、冰冷的涟漪。
他来了。
穿过了荒原,翻过了山岭,找到了那扇沉重的铁门。
然后,像只受惊的兔子,一头扎进了这片他本该“不识好歹”的桃源。
带着满身的恐惧,和那只……芦花鸡?
陈芹的目光投向车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菜园的方向一片混沌。
她仿佛能看到那个瘦小的身影。
此刻正蜷缩在卷心菜巨大的叶片下,或是番茄藤架的阴影里。
瑟瑟发抖,死死抱着他唯一的温暖,听着温泉池单调的汩汩声和远处隐约的狗吠猫嚎,每一丝声响都让他惊跳。
他怕她。怕到了骨子里。
却又……来了。
为什么?
是柳溪村那点残存的温暖(一只鸡)终究抵不过深重的恐惧?
还是……那碗裹了崖蜜的腊肉饭和温泉山谷的“广告”终究埋下了一颗种子?
一颗在绝望的荒原上,被求生的本能催发的、胆怯的种子?
陈芹不知道。
她只知道,这片被她清理干净、视为临时避风港的温泉山谷。
此刻多了一个不受欢迎的、活生生的“入侵者”。
一个会呼吸、会害怕、需要吃喝拉撒、还会发出噪音的……大麻烦。
固执的、不好沟通的……活生生的大麻烦。
她烦躁地用手指敲了敲方向盘。
冰冷的仿皮套没发出一点声音。
淘金者还在那焦躁地转圈,爪子刮擦铁皮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招财跳下了车顶,无声地落在驾驶座旁的车窗下,独眼在黑暗中幽幽地盯着她,仿佛在无声地质问。
陈芹没理会它们。
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片浓雾笼罩的菜园。
恐惧的气息似乎淡了些,但并未消失。
那个小小的生命,正躲藏在这片温热的、有吃有喝的“桃源”深处,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不定时炸弹。
高墙够厚,铁门够沉。
可这墙内,不再只有她,和她的猫狗了。
多了一个活人。
一个……巨大的变数。
她握紧了钢筋,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夜的寒意。